常闊看了會兒女兒,適才認真道:“寧寧,和州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常歲寧也認真反問:“為何阿爹能去?”
“因為阿爹是將軍。”常闊道:“縱不為朝廷,將軍亦有護衛百姓之職,此乃從軍者應儘的天職。”
“從軍者有天職,尋常人也有,於危時退敵,便是人之天職,亦是天性本能。”少女的聲音不重,卻清晰有力:“將軍也好,阿爹也罷,都不能阻我退敵之本能。”
少女半點也不乖從,全然沒有“以父為天”的自覺,沒有商議沒有請求,而是在與父親談論“為人”的天性。
她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兵服,一路而來風塵仆仆,嘴唇微乾裂,隻一雙眼睛依舊湛亮,此刻頭頂繁星閃動,似有星月披於其身,帶走了她的狼狽之餘,似將她化作了一把光華將綻的刀劍。
堅韌,鋒利,灼目。
這鋒芒顯露之下的灼目之色,令常闊想到了此刻供於玄策府中的那把曜日劍,殿下的劍。
此一瞬,他似被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流星陡然衝擊,這衝擊之感一刹那貫穿至靈魂深處,似有什麼熟悉的連結之感在此時驀然蘇醒。
常闊立在原處,一時怔住。
“此刻死守和州城的刺史夫人及其子,也非從軍者。刺史的妻兒可以殺敵,將軍的女兒自然也能。”
星光下,那少女身形筆直,像等待點閱的士兵,目光堅定,聲音也抑揚有力。
“歲寧幸有不止一技之長,可開戰弓為弓手,能馭戰馬為騎兵,亦擅刀槍,膽子大,不怕疼,可為將軍麾下親兵,願與將軍共同退敵!”
四目相接間,常闊的眼眶無端滾燙起來,他定了定似一度丟失的聲音,道:“好……這個兵既如此能耐,那今日我便收下了!”
少女眼睛更亮,抬起雙手疊於麵前,朝他行禮。
常刃莫名心神激蕩:“願與將軍共同退敵!”
守在一旁的常矛也上前兩步,強掩激動道:“……願與將軍共同退敵!”
常闊看過去:“……”
他們湊的什麼熱鬨?
常歲寧看向二人:“你們不能去。”
她有彆的安排。
但還需先同老常商議一下。
常歲寧令常刃二人守好,低聲同常闊說明其中打算。
常闊聽罷,臉色一時紅中透著青,青中透著白,白中透著黑。
常歲寧看在眼中,隻覺憑著這張臉,或可就地開一間染坊,不,縱是天南海北開它個百十間,想也不在話下。
“阿爹當以大局為重。”她在旁適時勸道:“多一個打算,便可更多一分勝算。”
“……”常闊臉色幾變,“但此人性情乖張古怪……未必就會答應。”
“這些隻需交由我來,隻要阿爹準允即可。”
好半晌,常闊才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常歲寧便借來紙筆,寫了封信,交給了常刃二人:“此行緊要,路上當心。”
“是!”
二人定聲應下,鄭重行禮後退去。
“……這便是我閨女方才所說的二計之一?”常闊心情複雜地問。
常歲寧想了一下,點頭:“對。”
“那剩下的一計?”
“總要留點路上說吧。”常歲寧麵不改色:“不然阿爹將我綁了送回去,我往何處說理去?”
常闊無奈:“你這孩子,阿爹豈是那言而無信之人?哪有待阿爹也這般防備的道理?”
常歲寧不置可否:“阿爹也常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
關鍵之處在於,什麼一計二計,不過是她方才隨口胡扯的罷了……讓驢子聽話往前跑,那不得掛隻胡蘿卜嗎?
但問題也不大,計謀這東西,路上慢慢想唄,隻要腦子在,總能想出來的。
“行,防著就防著吧!”常闊笑了兩聲,也不追問,揮手道:“走,跟爹烤火吃餅去。”
常歲寧笑著跟上。
與老常一同烤火吃餅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
火焰灼熱,烤熱了她的四肢,燒醒了她的血液。
若說當初與魏叔易一同回京的路上見到老常,她有扶靈歸鄉之感,那此刻坐在這火堆前的她,則是又活過來了。
縱明日前路多艱險,但吾心安處是故鄉。
此時,她在這故鄉的火堆前,有昔日同袍相伴,手邊有長刀,身後有戰馬,遂得到了真正的重生。
榮光也好,屈辱也罷,昔日過往,也可拋於火中燃為灰儘塵埃。
從前事不必再提,從此時起,她會讓這世間,重新認識一個叫常歲寧的人。
……
烈烈火焰燒亮天際。
東方現出第一絲光亮時,常闊率不足兩萬兵馬已經動身。
比起昨日,此刻他身邊多了一名新麵孔的親兵。
馬蹄踩碎稀薄晨光,破開冬日萬物冰封之氣,往不平之處而去。
……
城門緊閉的和州城中,街道之上不見百姓蹤影,人人皆不敢出。
正午太陽高懸,卻驅不散四下的死寂與恐懼。
刺史府內,一名少年剛換罷傷藥,正穿衣係帶時,一名披著盔甲的男子快步入內,臉色凝重地行禮:“二郎君!”
“彭叔。”少年立時披衣站起身來,正色問:“如何?”
他們曾令士兵分兩路突圍而出,將和州的戰況送出,請援軍救城,並打探消息。
姓彭的參軍未答少年的話,而是道:“我已令人安排了一隊精銳……請二郎君與三郎君及夫人,隨他們暗中出城,速速離開和州!”
“離開?”少年麵色一變,語氣斬釘截鐵:“我不走!我若走了,誰來守這和州城!”
“郎君且聽屬下一言!”彭參軍語氣急切,藏著悲憤:“前去打探消息的士兵隻回來了一個……他探得壽州大營內確有大軍離營,但行軍路線並非是要支援和州,他們竟往揚州方向去了!”
“揚州?”少年一愣:“這是為何……”
“還能是為何,必是想趁著徐正業儘全力攻打和州之際,從後方奪回揚州!”
少年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不確定地問:“彭參軍,竟有此等作戰之道嗎……?”
或者說,這是對的嗎?
這是理所應當的嗎?
“狗屁的作戰之道!”彭參軍的怒氣再也壓製不住:“定是那李逸的主意,此人隻敢在背後行躲避鬼祟之舉,從不敢正麵同徐正業對打!”
若說愚蠢,此人便是帶著惡毒的愚蠢!
少年麵色微白:“彭叔的意思是……他們放棄了和州,是嗎?”
所以,不會有援軍了?
彭參軍抓過他的手臂:“郎君快隨我離開,再晚些,怕是當真走不掉了!”
被扯著走了兩步,少年猛地回神,將手掙開:“不,我不能走!”
彭參軍:“朝廷已不在乎和州死活,郎君還要為誰而守!”
“為和州一城百姓而守!”
這是一道沉定有力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