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彭參軍回過頭去,連忙行禮。
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走進來,身邊跟著一名十歲的小少年。
婦人長相尋常,麵上幾分病容,數日間發髻間已添了白發,一雙眼睛卻不怒而威。
“徐正業以匡扶救世為名,所行之事卻與盜匪惡徒無異,其所經之處,頻行強募男丁,強征家產之舉,致使流民遍地,怨聲載道。”
“他自出身豪門世家,肯禮待士族豪紳,把酒闊談大業,卻視尋常百姓為草芥,為螻蟻!隻恐扶持太子之辭不過是其起兵的名目而已,此人包藏狼子野心,乃是真正的禍國反賊!”
“如若徐正業肯善待百姓,我大可背上叛賊同黨之名,今日便開了和州城門,迎徐氏大軍入城!”
“然而,夫君與大郎為守和州而死,他們豈是因為愚忠朝廷?”
婦人言及此,眼中泛起淚光,語氣力度不減:“因為他們很清楚,若和州失守,一城百姓將淪為任人踐踏的流民,不久之後,整個淮南道的百姓或都將無家可歸!”
少年攥緊了拳:“阿娘說得沒錯,父親臨終前令我守好家門,我自當守到最後一刻!”
彭參軍還欲再言,卻聽外麵傳來疾步聲。
“報!”
“城外二十裡又現徐軍蹤跡,由葛宗領兵,正往和州攻來!”
彭參軍罵了句臟話:“……果然又來了!”
近日之戰大大小小已打了五六場,而這葛宗乃徐正業麾下一員得力猛將。
今次徐正業令此人攻城,此行顯然是誌在必得了!
“阿回,我們還剩多少人馬?”婦人看向少年。
少年眼睛微顫:“除去傷重者,能出戰的隻剩八千了。”
‘隻剩’二字既令人不安,也令人悲痛。
“他們來了多少人?”
前來報訊的士兵眼神有些慌亂:“約有近十萬……!”
“這是對和州勢在必得了。”婦人眼神暗下,旋即,卻又變得平靜清亮:“阿回,可願隨阿娘一同迎敵?”
少年雲回神情一驚:“阿娘!”
他固然當去,但阿娘怎麼能去!
“我也要跟阿娘一起!”那十二歲的小少年立時道。
婦人看向最小的兒子,點頭:“好,那便一起。”
“夫人!”彭參軍跪了下去,含淚勸道:“……刺史大人已失長子,夫人當為他留下一絲血脈!屬下願與二郎君守城,還請夫人帶三郎君離去!”
小少年雲歸斷然道:“我不走!我要和二哥和阿娘一起守城!”
身為刺史之子,十二歲的少年已能足夠明白自己接下來要麵對什麼,也足夠清楚“守城”二字的分量。
“血脈……”婦人看著兩個孩子,輕聲道:“今日若能守下和州,自是最好。若守不住,我與二郎三郎將血灑儘,永留和州,方是我夫君血脈存續之道。”
彭參軍身形一震,眼眶中滾出熱淚,將頭叩在地上,再無言。
少年雲回與母親視線相對,也再無絲毫猶豫。
少年於額間係上白色麻布,母子三人皆披甲而出。
聽著外麵的動靜,城中有百姓推門而出,一路將雲家母子三人及八千士兵送至城前。
城門打開,而又緩緩合上,士兵在外,百姓在內。
城門合上,待那些士兵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一瞬,有百姓放聲大哭起來。
“二哥,真的沒有援兵會來嗎?”雲歸坐在馬上,握著與他幾乎同高的長槍,小聲問兄長。
“會有的。”雲回向弟弟道,也高聲與眾士兵道:“朝廷大軍很快便到,我等要守至最後一刻,直到援兵趕來為止!”
“是!”
眾士兵齊聲應喝,士氣大振。
彭參軍看向雲回。
雲回朝他一笑。
仗還未打,不能便敗了士氣。
或者說,他內心仍抱有一絲僥幸,他曾派出兩路士兵打探消息,另一路無人折返,萬一有新的消息,隻是未曾來得及報回來呢?
他知道這想法有些天真,但曆來死者為大,身為將死之人,還不準他天真一下嗎?
少年策馬,率軍疾馳迎敵而去。
兩軍在城外五裡處開戰,一方勢在必得,一方士氣悲振,竭力拚殺著。
馬蹄騰起塵沙,血腥漫天,二者摻雜間,將天地染成了一幅昏黃而慘烈的畫。
再高昂的士氣,然隨著同伴倒下,和州軍還是現出了寡不敵眾的劣勢來。
領兵的葛宗勝券在握,根本無需親自動手,他高坐於馬上,看著那滿身是血的少年,問身側部下:“那就是和州刺史之子吧?”
“回將軍,正是了!”
“倒是個有血性的。”葛宗道:“大將軍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告訴他們,歸降不殺。”
徐氏大軍中很快便有人喊出了“降者不殺”之號。
“今日我軍中,隻有戰死的英雄,沒有歸降惡賊的孬種!”那殺紅了眼的少年揮刀,又斬殺一名敵軍。
葛宗冷笑一聲:“少年人到底無知……固執用錯地方了。”
他說著,視線一轉,落在了那披甲殺敵的婦人身上:“怎還有婦人?”
“那應是和州刺史的遺霜。”
“寡婦啊。”葛宗抬眉道:“大將軍向來厭惡這些看不清身份的女子,朝堂不是她們該出現的地方,戰場當然也不是……女子天生陰煞,可是會壞了國運風水的。”
一旁的部下自然知曉他話中所指是何人,一時隻應“是”。
“戰場上有寡婦撒潑,這可不吉利啊。”葛宗說著,挽起了手中的弓。
那一箭呼嘯著飛去,卻在接近雲家夫人身前時,被一人一馬擋下。
馬上的人影還很小,中箭後便從馬上摔落。
雲家夫人童孔劇震:“阿歸!”
她想上前去,卻被一名揮槍而來的敵軍攔住了去路。
雲回策馬上前,跳下馬去,將弟弟半托起:“阿歸!”
替娘親擋下一箭的小少年,口中湧出鮮血,靠在兄長身前,呼吸不勻地問:“二哥,援軍……是不是快到了?”
雲回渾身都在發顫,他想告訴弟弟,是他說了假話,根本沒有援軍!
卻聽身前的弟弟小聲道:“二哥,我好像,聽到援軍的聲音了……”
此一刻,眼眶通紅的雲回心如刀割,滿腔怨恨化為怒火。
哪裡有什麼援軍!
那都是他天真的幻想!
下一刻,一名敵軍揮刀朝他砍來。
他猛地起身,護在弟弟身前,以雙手握住對方長刀,緊咬的牙關間擠出不甘的怒吼聲,倒逼著對方連連後退數步。
他雙手鮮血淋漓,拿手擋刀無疑是很笨的方法,但殺到此時,已經不在乎,沒了章程,沒了理智,也沒了希望。
對方起初被他的凶狠震懾住,但很快回過神來,猛地將刀抽回,舉起,便要砍下去。
“休——”
忽有冷風掠過。
那舉刀之人身體一顫之後,陡然停下了動作。
有一支箭不知從何處飛來,刺穿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