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八千個人頭堆在常歲寧麵前的情形,雲回則莫名覺得有些駭然。
常闊卻甚是開懷,玩笑般大笑起來:“這賬算得好哇!”
有些東西無需掰扯得太清楚,而有些玩笑開著開著,也就自然而然地印在人腦子裡了——常闊覺得,他閨女的功勞值得被記住。
眾人笑著跟著他附和,一時間,便有無數目光落在了那獨領八千人頭的少女身上。
雖說常歲寧的身份已經傳開了,但仍有許多人不敢相信這當真是個女郎,這一舉一動,怎麼瞧都是個英姿颯爽,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年郎嘛。
這究竟得是吃了多少個少年郎,才能學得這麼像!
火把映照下,那張漂亮颯爽的麵龐之上笑意漸斂起,神情漸正,望向他們。
眾人不自覺地也跟著收斂神態。
少女聲音清亮:“接下來,便真正要以自身血肉為城牆護守和州了,諸位怕嗎?”
“咱們是爹生娘養的,他們也是!一石頭砸下去,他們照樣腦袋開花!怕個啥!”那婦人第一個開口應答。
常歲寧點頭:“薺菜大姐所言是極。”
“戰場之上,有時比人數懸殊更能定勝負的,是士氣膽量懸殊。”她道:“要想殺敵,需先殺掉自己的恐懼,再殺掉對方的膽氣。”
說到此處,少女話音微頓:“我知道,這些話同慫恿諸位赴死並無區彆,這很殘酷,但戰場之上曆來隻有你死我活,要想活,便不能懼死。”
“而我可與諸位允諾的是,和州城,定能保得住。”
少女最後一句話聲音不重,卻如一記重錘,敲開了石壁,將天光放了進來。
常闊無聲看著身側的少女。
“那就行,我信常娘子!”有人扯出個帶淚的笑來:“我們死了不要緊,和州城能活就行!”
他們都有父母妻兒,隻要和州城不死,家便不會死,他們雖死也值。
再說了,刺史大人和大郎君那樣的人物都能為和州而死,他們又算個啥!
能和刺史大人做同樣一件事,縱是死,也是光彩的!
“常娘子!”那名喚薺菜的婦人端著酒碗,咧嘴笑得灑脫:“我敬常娘子一碗!”
盛情難卻,常歲寧便端過雲回遞來的大碗,與眾人共飲。
“啪!”
有人將碗猛地摔在地上。
“你乾啥?”婦人立馬看過去。
眾人也看向那摔碗之人。
突然被眾人圍看,摔碗之人瑟縮了一下,赧然道:“那說書先生不都是這樣講的嗎?大軍將發,將士共飲,摔碗為號……”
多豪氣,多決絕啊!
婦人瞪著他:“這麼多碗全摔了?日子還過不過了!打仗時本就缺銀子,有你這樣敗家的嗎!再說了,這碎瓷崩得哪兒哪兒都是,不得人來掃?萬一割著人那不誤事嗎?”
“……”摔碗之人忙蹲下去撿碎瓷。
其他本想跟從的男子默默拿穩了手裡的碗。
常闊也穩穩當當地將碗交給身邊士兵。
而後小聲問閨女:“……真喝了?”
崔大都督又不在,到時誰來挨這個打?
常闊有些擔心自己。
常歲寧小聲回答:“放心,是水。”
為防大家都舉碗喝酒時她一人太不合群,有損氣氛,她便托雲回的人提早備了碗水。
雲回起初還不解她這麼做的用意,方才見她甚是豪氣地一飲而儘,並麵不改色地接受了眾人“常娘子酒量過人”的稱讚,雲回才在沉默中懂了。
今夜星星很亮,氣氛也不算沉重。
但大家都很清楚,明日之戰至關重要,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之戰。
星星隱去時,東方泛起冬日白。
城門大開,五萬軍士列隊而出。
同一刻,十裡開外的葛宗與季晞率軍再次攻來。
此一戰不可避免,也注定有人犧牲。
……
雙方兵力懸殊之下,相較於無章法的正麵拚殺,出敵不意的陣法,既可保證己方士兵行軍秩序,穩定人心,減少傷亡,亦能給敵軍造成心理上的壓迫。
所以,常歲寧從第一日起,便令城中士兵反複演習軍陣,為的便是今日此時。
此一刻,她立於城樓之上,手持五色陣旗,待大軍悉數列隊完成後,她將陣旗遞向欲下城樓,出城門的常闊。
“阿爹,你來領陣吧。”常歲寧道。
常闊想也不想便駁回:“這如何使得?這是你組的軍陣,自當由你站在此處領陣才妥當。”
“阿爹還記得前日與我說過什麼嗎?待和州之事了結,也該為咱們常家做一份長遠打算了。”常歲寧看著他:“所以阿爹必須要平安才行。”
常闊說不清心中是怎樣的感受,依舊搖頭:“傻孩子,阿爹是一軍之首,怎能不入陣前殺敵!”
“我來代阿爹殺敵。”少女堅持道:“阿爹代我領陣。”
常闊還要再說,又聽她道:“正因阿爹是一軍之首,唯有阿爹站在此處指揮大局,才能更好維持軍心不散。一軍之首,絕不可出分毫差池,阿爹要平安站在此處,直到我們打贏這場仗為止。”
她之所以這般堅持,不是沒有緣故的。
老常的身體並不如表麵看來威武康健,他數日前舊疾複發,還曾高熱不退,冬日腿疾頻發,一度無法走動。
常闊依舊不肯鬆口:“哪有當爹的躲在大軍後頭,讓閨女上陣殺敵的道理!”
“哪兒有上趕著去送命的主將?又哪裡有吾等少年人在此,卻要你這老將帶傷上陣的道理?”
城下兩軍的距離已在縮短,蓄勢待發,城樓之上,常歲寧道:“若連你也護不住,我這一趟,豈不是白回來了?”
城下萬馬奔騰,常闊驟然止住聲息。
他渾身每一處都霎時間僵住,隻有心跳如雷。
他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少女。
那座大山,被她親手推倒,崩塌,粉碎。
他似乎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直到那少女再次開口,其音清淩淩而擲地有聲。
“常闊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