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常歲寧再如何寫,也注定同崔璟比不來,她落筆便無廢字,先說了自身經曆與江南局勢,又簡單說明自己之後的打算,接著便是與他道謝之言。
謝了他的好刀,謝了他的好甲,謝了他的好部下,謝了他的好意。
其實依照二人之間的約定,她此刻該贈對方一顆栗子做謝禮的。
但冬日軍營中沒有栗子。
常歲寧想了想,便提筆在信紙上認真畫了一顆栗子。
畫罷欣賞片刻,兀自點頭,眾所周知,她的畫工一向極佳,這顆栗子叫她畫得栩栩如生。
並又在下方添一行小字——此栗雖不可食,卻可長久存之。
嗯,古有畫餅充饑,今有她畫栗道謝……
乍然說來似很有些敷衍,但崔璟必然知她筆下誠意。
她可是說過了,每顆栗子都代表她的謝意,他日後若遇難處,示之以栗,她必也會儘力相助的。
當然,她更希望他沒有用到栗子的那一天。
此刻,喜兒打起帳簾,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
這間隙,常歲寧透過帳門,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晨空。
她也想到了北境的天空,更高遠,更遼闊,也更孤獨。
昨日元祥說過的那些話,此刻在她眼前形成了畫麵,她似乎看到崔璟挑燈料理公務,策馬行於雪原,立在北境的城樓上,遙望大盛疆土所至之處。
若非對方那身生來即有的清貴氣質時常會提醒她,她便當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竟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子弟,且是被眼高於頂的崔家視作未來家主人選的存在。
他本該同大多數崔氏子弟那般,清傲倨高,目下無塵,僅為一族興亡而慮。
崔氏為天下士族之首,視天下之人為卑賤庶族,藏書自封,壟斷仕途,為己築起一道神台。
崔璟便是從這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走下來的人。
戰事無常,生死隻在朝夕間,但他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傷痕累累,功勳無數。
北境苦寒,乃公認之事,此刻已近年關,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賞雪觀梅,煮酒對弈,唯他獨自奔赴北境,為大盛邊防著慮——且此事是由他屢屢上書之下,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聖令。
這樣一個人,算是個怎樣的人呢?
常歲寧細細認真思索。
她想到北境聳立的高山,想到冰封的湖麵,鵝毛般的大雪,及如血的殘陽。
此刻這些可名狀的山河之景,皆與一個叫崔璟的人緊密相連,他身在其中,所守護的正是這片山河。
她覺得,這當是一種赤誠的,冷冽的,瑰麗的,絢爛的,磅礴的,動人的,及脫離俗世意義上的,隻存在萬裡山河間的無邊浪漫。
恰巧她兩世為人,心之所往,隻在這萬裡山河。
而現如今,她看到這無邊山河之間有一道持劍披甲牽馬,遺世獨立之影,與她心間之鈴遙遙起了共鳴。
倏忽間,她緩慢輕眨眼,似忽然感應到了無絕曾與她說過的那句話,無絕說,崔璟是她還魂而歸的“機緣者”。
機緣與共鳴,感應與宿命。
那冥冥之中一縷牽引之感,她好像突然懂了。
此刻,常歲寧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於何人,她忽然無比肯定,他所忠於的,必然同她一樣,隻在江山黎民而已。
片刻後,她垂眸,端正提筆,又寫下幾行小詩。
是身如聚沫,如燭亦如風。】
奔走天地內,苦為萬慮攻。】
…
異鄉各為客,相看如秋鴻。】
…
於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世間之大,山河遙遙,然行合趨同,則千裡相從。
……
墨跡被風乾,信紙折疊整齊放入信封,拿蠟油封好之後,便踏上了北境之行。
……
李逸謀反伏誅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各州各道。
一同傳開的,還有“常歲寧”這個橫空出世的名號。
……
有關李逸的一切事宜均已料理妥當,魏叔易很快到了歸京複命之時。
常歲寧也托他帶了信,且是許多封,有給段真宜的,有給喬家的,也有給姚夏她們的。
她的事必然也已傳到京城,這些信,也算是親自報個平安,畢竟當初她離京時,打著的還是替兄長尋醫的名號。
說到這個,魏叔易也提了一句:“……說來,彼時常娘子離京,不是為常郎君尋醫麼?”
他要回京複命,來日麵聖,對此事自然也要有個說法。
“是尋醫啊。”那少女從容自若:“一路邊走邊打聽,聽聞江南多出名醫,尋著尋著便來了此處,也很正常吧?”
尋醫和找爹,這二者之間也並不衝突吧?
魏叔易深以為然地點頭:“正是此理了……既如此,我會如實稟明聖上。”
常歲寧頷首:“有勞。”
魏叔易笑著與她抬手:“常娘子保重,魏某先行一步歸京,以候常娘子凱旋。”
常歲寧也抬手:“路上當心。”
四目相視,少女眼神坦蕩明淨,魏叔易向她點頭,又道一聲“保重”。
這一聲,似比方才那聲多了些在他身上難得一見的真摯簡樸之感。
常歲寧向他一笑:“放心,會的。”
魏叔易再次點頭,才轉而向常闊等人分彆施禮。
一番告彆後,那著欽差官服的青年即上了馬車。
隊伍駛動,車輪滾滾,青年端坐車內,未曾回望。
他取出袖中那一封封書信,每張信封之上都有她的筆跡,寫明親啟之人,其上筆勢遒勁舒展,如風骨卓越而自在翱翔的白鶴。
她有許多種字跡,他大多都見過,和州初識她留下的那些供罪書,之後大雲寺抄寫經文……
但此時此刻的筆跡,應才是真正的“她”,不再被困縛的她。
青年如白玉般的手指拂過其上字跡,眼底微微含笑,思索自語:“看來如今……已得真自在了。”
但,從前的那些“不自在”,究竟是由何而來?
為何這戰場之上,才是她的“真自在”之所?
此行他似乎有所得,但所得尚不明。
或許,他應當問一問母親。
……
因差事圓滿,回京的路比來時更順暢,六七日後,魏叔易一行人即抵達了京師。
已入年關,京中開始有了年氣兒。但或許因戰事之故,到底不如往年熱鬨。
不過,各處也仍有熱鬨的聲音,這些炸鍋一般的熱鬨鼎沸之聲,大多與“常歲寧”這個名字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