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風院是鄭國公夫婦的居院。
用罷晚食後,鄭國公魏欽即去了園子裡溜達,進了二月後,他的心尖尖們依次綻放,近日他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之外,餘下的時間便都泡在花園子裡。
是以魏叔易來到皓風院時,堂中隻坐著母親段氏一人。
聽聞兄長回府的魏妙青緊跟著尋過來。
“……如何?歲寧那邊可有新的消息?徐正業當真攻去洛陽了?”
段氏緊忙問著:“我聽二叔說,今日早朝之上,那些官員們都在拿歲寧那篇檄文說事?呸,這些各懷鬼胎的東西!自提及賜封歲寧為將軍開始,便在處處挑刺!依我說,隻在京中實是委屈他們了,真該將他們送去洛陽,反正亂軍的刀砍下來,也有他們的嘴擋著!話說回來,你就任由他們借機編排歲寧與常大將軍?你可撕了……你可堵住他們的臭嘴沒有?”
“……”魏叔易還未來得及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隻聽後浪緊隨而至——
“說到常娘子的檄文,四下的酸言酸語可多了!”魏妙青忿忿不平道:“那日吳家大郎君還曾在登泰樓中,當眾說什麼,常娘子的檄文讀來不夠正統,字字句句皆是狂言大話而已,說是檄文,分明是為自己壯大名聲,偏生四下皆在推崇傳閱,可見如今文壇風氣實在堪憂,令他失望透頂……”
又道:“他也寫過一篇的,寫的倒是正統,正統到叫人捏著鼻子都讀不下去,那檄文一打開,酸餿味兒能傳出京師去!若揉皺了丟進雞窩裡,雞都要被熏得眼淚直流,從此下不出蛋來!”
魏叔易去端茶盞:“這吳大郎君好歹也是吳家女郎的嫡親長兄,你這歹毒話語若傳到吳家女郎耳中,當心人家日後再不肯帶你了。”
“這原話本就是吳家姐姐親口說的!”
魏叔易:“……”
“吳家大郎在登泰樓中大放厥詞罷,喝了二兩酒,又回了家中發癲,竟跑到吳姐姐書房中,搜出了常娘子的事跡冊來,當著下人的麵兒,給撕了個稀碎!”魏妙青說到此處,已是咬牙切齒。
魏叔易輕“嘶”了一聲:“此舉算是犯了天條了。”
“吳姐姐回到家中,趁他醉酒昏睡時,令人將他的酸詩酸畫全翻了出來,在他院中點了把火,給他燒了個精光!”
“他酒醒撲將出來,氣得大哭一場,昏厥了過去,吳老太爺令人給他掐了人中,將他掐醒過來後,便丟去了祠堂中罰跪。”
看著那化為灰儘的詩文畫冊,吳老太爺轉頭稱讚孫女吳春白——燒得好,他也想燒很久了。
魏叔易擱下茶盞,歎了句:“吳老先生高義。”
段氏皺眉看著漫不經心的兒子,拍了兩下桌子:“現下說這些作甚?我方才問你的問題呢?倒是答來呀!”
魏叔易有些頭疼,但秉承孝道,還是一一答了——也就是他了,若換個其他人來做他阿娘的兒子,想要記住她都問了些什麼隻怕都是難事。
末了,他道:“隻盼汴州能夠多支撐些時日,拖住徐正業大軍,待玄策軍趕到,洛陽城便不至於就此失守。”
“若洛陽城保住,是不是便不會定常娘子和常大將軍他們的罪了?”魏妙青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隻能說,若洛陽城無事,即不會定下重罪。”魏叔易道:“但若由玄策軍保下洛陽,功勞便是朝廷的,到時一個‘用兵防守不利,致使洛陽險落於反賊之手’的罪名,隻怕也是難逃。”
非但朝堂要問罪,那些將她視作將星轉世的世人,也要拿那篇檄文來“問罪”於她。
魏妙青著急起來:“那究竟如何才能撇清罪責?”
“隻有一種可能。”魏叔易道:“除非,她能像她在檄文中所言那般,親手斬殺徐正業。”
“徐正業一死,亂軍必然潰敗,到時,她非但無過,反而有功,朝堂之上自然不會再有問罪之音。”
大話成真,便不是大話,而是大功。
魏妙青緊緊皺著眉:“……那依兄長看,常娘子有可能殺得了徐正業嗎?”
“據目前已知局勢來看……”魏叔易搖頭:“沒有這個可能。”
徐正業已過徐州,而她尚在後方追擊,追上都是難事,更何況是越過千軍萬馬,去殺徐正業?
徐正業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甚至徐軍無需攻破洛陽,隻需攻破汴州……汴州會奉旨死守,一旦有了慘烈的死傷,她的罪名便會被定下。
“……這孩子,怎能這般大意,為何非要逞英雄,作出那樣一篇檄文來,白白給人做文章的機會呢!”段氏擔憂不已:“都說徐正業是被她一篇檄文激去了洛陽,如此一來,不是她的過錯,也成她的過錯了!”
魏叔易思索未語,她對當下的局麵,當真毫無預料嗎?
“那怎麼辦?”魏妙青急得不行了,口中開始胡言亂語:“……就該降一場天火下來,攔住徐正業他們,好讓常娘子追上來,一劍將他砍了!”
魏叔易發愁地看向她:“……不然你去求一求佛祖?”
魏妙青神色一振,立時起身:“對……我這就去燒香!”
見妹妹就這麼鄭重其事地走了,魏叔易揉了揉太陽穴。
若來日,他的妹妹果真成了太子妃,甚至是一國之母,他當真不敢相信那會是怎樣一番奇景。
若麵對後宮爭寵,她大約會在耍心眼和沒心眼之間,選擇缺心眼。在陷害和被陷害之間,選擇現眼。
麵對這樣的女兒,段氏也難得沉默了一下。
魏叔易示意長吉將堂門合上。
段氏下意識地看著突然慎重起來的兒子,剛要說話,隻聽魏叔易在前麵開了口:“常娘子殺徐正業之事,也並非毫無可能。”
“正如此前誰也不信,她竟能親手殺了葛宗與李逸。”魏叔易道:“在旁人看來毫無可能之事,她卻總能做到……”
“母親可曾想過,這是為何?”
段氏一時不解地看著他:“世人皆道,是因天生將才,天賦異稟?”
“但在兒子看來,真正能夠驚豔世人的絕頂天賦,應是幼時便可窺見端倪,而不會遲到在十六年後的某一天,突然顯現。”魏叔易道。
段氏一怔。
魏叔易緩聲道:“我猜測,常娘子的‘天賦’源頭,或在於,她經曆了常人無法想象之事。”
段氏聽的雲裡霧裡:“那會是什麼?”
魏叔易搖頭:“常人無法想象,兒子雖非常人,卻一時也未能得出答桉。”
“……”段氏擰眉想了想:“或是……如檄文中所言,救世仙人指點?”
這聽來甚是荒誕的話,此刻卻讓魏叔易微微眯起了眸子……仙人嗎?
“母親曾為崇月長公主殿下伴讀,因此,待先太子殿下也頗有了解……在母親看來,常娘子究竟是像長公主多些,還是像先太子殿下多一些?”
這句問話很突然,段氏眼睛一顫:“為何忽然這樣問?”
魏叔易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我曾聽那位阿點將軍說過,常娘子極像先太子殿下,極像。”
段氏一時間呼吸都停窒,腦海中開始湧現出諸多紛亂的畫麵。
以往那些被她自動驚歎歸結為“有緣”之事,在這一刻突然改換了方向,朝著另一個出口奔湧而去。
“母親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我……”段氏想開口,又無法解釋得太細致,畢竟她不能暴露殿下的秘密,於是萬千線索皆省略,隻剩下一句無比神叨之言:“那照這麼說的話……會不會是被先太子殿下附體了!”
無怪她這般猜想,畢竟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有神論者!
這個也曾一度縈繞在心頭的荒誕猜測,讓魏叔易的呼吸也停窒了一下。
外人隻道,他與母親毫無相像之處,但有一處,他自幼與母親一模一樣,那便是怕鬼。
怕的前提,是信。
信這世間會有此等東西存在的可能。
向來泰山崩於前仍能穩如老狗的魏侍郎,此刻強作鎮定問:“母親可否說一說這般猜測的依據?”
他方才分明見到甚少動腦的母親,露出了大腦飛快疏通的神態。
段氏的神情已有些慌亂:“母親多少知道些先太子殿下的舊習慣……方才一想,便覺得甚是貼合!”
就譬如,她挖的那口箱子,當真隻是殿下托夢……還是說,殿下就在她眼前?!
這個猜測令段氏險些要昏厥過去。
魏叔易仍抱有求證之心:“哪些舊習慣?母親可否細言?”
段氏斬釘截鐵道:“不可!”
她都已經亂的不行了,還要替殿下捂住秘密,偏偏討人嫌的兒子還在這問東問西,她的腦子已經起火冒煙了!
麵對兒子的不解,到底是自家人,她乾脆直言道:“總之我說貼合,你且聽著就是了,彆的休要打聽了!有些話我不好與你明言,隻因此中涉及故人之私事,我曾起誓絕不外泄的!”
又甚是簡單粗暴道:“你若不想你阿娘被雷劈死,你明日便要在家丁憂辦喪事,就休要追問了!”
“……?”魏叔易難得流露出好似受刑一般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