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詩會,然他偷偷聽了一回,那些個女郎十句話裡有八句不離常家女娘,作詩也好作畫也罷,大多皆以其事跡為題,且她們言辭浮誇失實,好似吸食了五石散,被人灌了迷魂湯,簡直敗壞風氣!
偏偏……偏偏她們那些詩作書畫流傳出去,竟還能大受追捧,而他嘔心瀝血之作,卻無人問津……此現象令他不禁扼腕,隻恨時下世人之審美,實在荒誕病態。
起初倒也還好,他尚可包容忍耐一二,但自從那常家女娘被封作了寧遠將軍之後,這些人更是變本加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們的詩會竟也越辦越大,同飲迷魂湯者,已然數不勝數!
而今日他這六親不認的妹妹突然又往聆音館去,莫不是……總不能……
結合吳春白方才那句“酸言酸語落空”,吳昭白心生不妙預感,立時戒備問:“可有那勞什子寧遠將軍的消息傳回京師?”
“小人初才聽聞,說是那位寧遠將軍領兵在汴水之上大敗徐軍,一戰定乾坤,親手斬下了徐賊首級!”那下人的語氣稍顯激昂。
這也怪不得他,麵對如此勢必會載入於史書之上的奇功,他如此態度已算含蓄,須知現如今外麵這鍋水已開始冒泡了,馬上就要煮沸炸開鍋了。
吳昭白也炸了。
他的耳朵炸了,腦子也炸了:“……怎麼可能?”
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汴水,怎麼可能當真殺得了徐正業!
他的好友們也都一再剖析過了,她那篇檄文,擺明了便是嘩眾取寵,他們大醉時,還曾大笑說過,若她能殺了徐正業,他們便敢披發裸身前去來庭坊,那裡住著年老出宮,可給人操刀淨身的老閹人,自此他們除去男子衣,削去男子根,也做那“頂天立地”的女郎算了!
再三確認了消息無誤之後,吳昭白魂不守舍地回到居院中,喝了三兩酒,遂哀呼著吟起詩來。
他的妻子示意乳娘將四歲幼兒帶了下去。
丈夫醉態尚是次要,關鍵詩很爛,恐壞她兒蒙學之路。
孩子離開後,她才上前勸慰丈夫。
吳昭白抓著酒壺,揚聲道:“……想我吳昭白堂堂七尺男兒,出身書香門第,我祖父曾任國子監祭酒之職,我父親如今身居太常寺卿之位,執掌天下宗廟禮儀!”
他的妻子輕拍了拍他的肩,歎氣,而他這個七尺男兒,卻連個舉人都遲遲考不上啊。
吳昭白轉頭看向眼神同情的妻子,忽然“嗚”地一聲哭出來,一頭紮進妻子懷中,哭著宣泄起來。
“我乃父親獨子,是吳家三代單傳……”
他的妻子再次輕歎氣,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拿來說一說的東西了吧?
“可偏偏祖父瞧我不上,曆來一心偏愛春白!”
他的妻子再歎氣,繼續拍他的肩,沒辦法啊,那祖父他老人家,也是有眼睛的呀。
“須知她不過是一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娘而已啊!祖父怎就這般糊塗,分明我才是吳家日後的頂梁柱!”
他的妻子再歎氣,也未必啊,她兒已經四歲了,說不得是她兒子先出息,這頂梁柱也不是非丈夫不可的。
吳昭白哭的更委屈了,抬起頭,拿手指向外頭:“從春白五歲起,我在這個家中便再抬不起頭來!外麵我那些好友,背地裡也拿此事頻頻取笑於我!說她若是個男兒,我便毫無立足地了!”
年輕的婦人已不太能歎的動氣了——自己的無能與錯處,他是隻字不提啊。
“春白是名動京師的才女,我卻日漸成了祖父眼中不可雕的酸腐朽木!”
“從前春白尚有兩分可取之處,可如今倒好,自那常家女娘在登泰樓作下虎圖揚名後,她的心就野了,變得愈發目無兄長,又糾結了無數女子一同發癲,我看如今她們是要反了天了!”
說著,“啪”地一聲將酒壺摔了個粉碎。
“什麼汴水大勝,怎能證明一定是她自己的本領!”
“陰陽翻轉,倒行逆施,再無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大盛危矣!”
“夫君慎言!”婦人終於開口說話,並一把捂住丈夫的嘴,低聲道:“當心禍從口出!”更何況,怎麼就沒“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了,今日那杏榜上哪個不是男子?自己不濟,總要扯東扯西,發癲的分明是他自己!
吳昭白扒開妻子的手,不滿道:“我所言皆是實情!”
“我知道,正如春白掛在嘴邊的那句,如今聖人也是女子,足可證明女子本就不輸男子……”他咬牙道:“可她懂什麼?隻知淺表罷了!當今聖人之所以能榮登大寶,還不是因為有先太子殿下掙下的累累功績!”
“先太子殿下可不是女子!這諸多功勞,歸不到女子身上去!”
“聖人初入宮中,不過隻是個小才人而已……先是母憑子貴,繼而走了時運,一步登天罷了!”
“如若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哪裡輪得著她一個婦人……”
“啪!”一記帶著風的耳光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吳昭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妻子:“你……你竟然敢打我!”
“妾身豈敢!”婦人一臉心疼,趕忙去查看他的臉龐:“方才有隻飛蟲落在了夫君臉上,妾身情急之下才……”
吳昭白呆愣在原處,怔怔地看著她,隻覺這世道秩序將崩,已令他分不清真假虛實。
婦人忙取來另一隻酒壺,替他倒酒:“夫君壯誌難酬,我都知曉……”
她將酒盞湊到吳昭白唇邊,吳昭白機械地吞咽下去。
她又倒一盞:“眾人皆醉夫君獨醒……”
“夫君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如此一壺酒灌下去,吳昭白終於大醉,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婦人放下酒壺,拂了拂衣袖,喚了下人進來伺候。
轉頭便去求見了吳老太爺,將丈夫今日危險言行說明。
吳老太爺揉了揉太陽穴,遂吩咐下去,將人禁足三月。
每年此時皆是回春館生意最好的時候,隻因春日裡,人更容易多生憂慮。
加上這杏榜已開,他這不爭氣的孫子的眼紅病必然又要大犯特犯,眼紅之疾需避光,還是關一關為好。
吳昭白於醉中慘遭禁足,吳春白則剛來到聆音館中。
一路上車馬難行,大街小巷中人流擁擠,竟比年節時還要熱鬨幾分。
吳春白聽到許多人在奔走相告徐正業已死的喜訊,還有人家點了炮竹,而那些奔走相傳的聲音裡,總有“寧遠將軍”的名號。
當然,此刻到處也都在熱情高漲地談論著杏榜上出現的名字。
踏入聆音館時,吳春白恰聽到館中有文人,在說今年的杏榜頭名。
“……是那位宋顯,宋舉人!”
“可是去年在此處比棋,輸給了寧遠將軍的那一位?!”
“正是了!”
吳春白聽得此言,不禁掩嘴一笑。
不愧是她常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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