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來人並未回應她,隻依舊腳步緩慢地走近。
不說話,卻又繼續朝自己所在之處走來,無法視物的喬玉綿生出兩分緊張,摸著石頭站起身來。
很快,那道腳步聲幾乎已要來到她麵前,憑她多年在黑暗中生活而積攢出的聽力經驗來看,二人相隔僅隻剩下五六步遠了。
“……閣下是何人?”她再次開口問,聲音裡有些戒備。
她起初聽這腳步聲像是崔琅,但崔琅按說不會不回應她。
他是喜歡捉弄人的性子,但他大約是知她膽小,從不會捉弄她。
而來人縱不是崔琅,腳步聲卻顯然是個男子,會是哪位監生嗎?
“……喬小娘子?”
來人終於開口,聲音略有些剛回過神的意外。
喬玉綿一怔後,舒了口氣:“原來還是你呀。”
她身上的緊張感散去,甚至又極自然地坐回到了石頭上,眼盲之人與常人的生活大有不同,這是她在外人麵前甚少能有的放鬆狀態,或許她自己此刻都未曾意識到。
她有些不解地問:“方才我喊你,你怎都不說話的?”
“你喊我了嗎?”崔琅歉意地一笑:“抱歉,我好像沒聽著。”
又因一直低著頭走路,便也沒能瞧見她。
便連忙問她:“沒嚇著你吧?”
“有一點。”喬玉綿誠實地道:“一點點而已。”
到底不是在陌生環境,而是在自家院中,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人物能摸到此處來。
“我沒想到你在此處,下回我一定多加留意!”崔琅認真與她保證。
“崔六郎……為何獨自一人來此處?”喬玉綿不由問:“宴席應當剛散吧?為何不留在前廳同宋會元他們說話?”
他一向不是最喜歡熱鬨的嗎?
“我出來透一透氣。”雖知她仍然看不到,但崔琅與她說話時,總習慣笑著,哪怕他此刻並不是那麼想笑:“不知怎的便走到此處了。”
喬玉綿莫名便想到去年那日,她哭著獨自跑來此處,他追來安慰她,他還說,這一池青荷,與他平生所見都不相同。
她問何處不同,他神秘兮兮地與她道,日後待她眼睛好了,隻需親眼一見便知了。
她那時隻是笑笑,並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機會。
可現如今……在不久的將來,她或許當真可以親眼看一看這池青荷的不同之處了。
但此時她的注意力,在麵前的崔琅身上,她先是問:“崔六郎喝了很多酒嗎?”
“不多,兩三盞而已!”崔琅下意識地退開兩步,又連忙往後方揮扇衣袖:“可是酒氣熏到你了?”
喬玉綿輕搖頭:“不曾。”
她“看著”他,聲音輕輕地試著問:“你近日可是有什麼心事嗎?”
崔琅被她問的怔住。
沒聽到他的回答,喬玉綿輕聲道:“你若不想說也無妨。”
她本不是多管閒事之人,恰恰相反的是,她因眼盲多年,養成了將自己封閉在一間小屋子裡的習慣,除了自家人之外,她幾乎不與外人接觸交流。
她此刻之所以會主動問崔琅,是因他在她眼裡,他與那些外人早已不同了。
他是有名的紈絝子弟,平日裡咋咋乎乎大大咧咧,卻會在花心思逗她開心時,時刻留意分寸,從不驚擾她,從不讓她感到惶然無措。
她還知道,有很多次,他都會悄悄走在她身後,護著她,替她擋去雜亂的人群。
那樣的耐心與細致,她隻在阿兄,歲安阿兄,寧寧身上感受到過。
但是,崔琅給她的感覺卻又很不同。
總而言之,除了大雲寺初見,和國子監再見那次之外,二人之間的相處都很愉快。
於是,她便也想關心一下他的心情,如果他願意與她分享的話。
“喬小娘子是……是如何看出來的?”崔琅未答先問,幾分期期艾艾,眉眼間些許低落,像是被人察覺到了委屈的狗子。
他看著那坐在石頭上的少女,她穿著丁香色襦裙,月白輕紗覆目,膚色白淨,身形纖弱,比身後那初舒展開的青青荷葉還要乾淨出塵。
雖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她的臉龐仍給人認真之色:“我的眼睛雖看不到,但我的心看得到。”
崔琅看著她,嘴巴動了動,而後慢慢癟起。
“前些時日我便察覺到了,那時我隻當,咱們都是在憂心寧寧的事,便未有特意問你。”喬玉綿道:“直到昨日寧寧的消息傳回,一切都已落定,可你的心事卻好像仍未能全部卸下……”
她知他心性,尋常事根本不會被他這般長久地掛在心上,料想這心事必然是有些緊要的。
癟著嘴巴的崔琅漸漸紅了眼圈。
片刻,他朝喬玉綿走過去,在她坐著的那塊巨石旁邊的草地上屈膝坐下,垂著腦袋,聲音有些沙啞地道:“是我長兄……”
他的聲音很低:“他極有可能出事了。”
喬玉綿微驚:“崔大都督?”
崔琅聲音悶啞地“嗯”了一聲。
“是在北境嗎?”喬玉綿揪著手中帕子:“北境也起戰事了?”
“不是,長兄此前奉密旨,趕往洛陽率兵抵擋徐正業,卻在中途遭人刺殺……各處傳回的消息,都說長兄已經出事了……”
安北都護府那邊的消息最詳細,說長兄受了重傷後跌入冰湖,那種情形,很難再有轉機了……
思及此,崔琅用力抓著腦後的頭發,將頭抵在膝蓋上,有眼淚冒了出來。
喬玉綿雖有不忍,但還是與他問了詳細。
得知是“死不見屍”,她便道:“既如此,結果如何且說不定……崔大都督本就非常人可比,定能逢凶化吉的。”
“我也這般盼著……”崔琅幾乎已是哭著道:“可長兄若無事,定會傳信回家中的。”
“或許是尚未擺脫危境,不敢貿然有動作呢?也或許,信已經在途中,很快便能送到京中了呢?”
少女的語氣不是虛無的安慰,而是在很認真地在分析著這個可能。
“就像當初誰都不信寧寧能殺得了徐正業一樣……”喬玉綿拿堅信的語氣道:“在我看來,崔大都督和寧寧一樣,許多我們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們卻總可以辦得到,這一次,必然也是如此。”
崔琅當真被她說動了,抬起頭來看向她:“當真嗎?”
喬玉綿難得做出信心外露的神態,肯定地與他點頭。
崔琅扯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來:“那就借喬小娘子吉言。”
喬玉綿笑著向他遞去帕子。
崔琅猶豫了一下才敢接過來。
二人就這樣一個坐在石頭上,一個坐在草地上,說起話來。
崔琅的眼淚剛擦乾不久,又冒出來。
“……從小我便想親近長兄,可父親不允許,我也不敢……我覺得,長兄應當不喜歡我,看不上我。”
“我還未長大時,長兄便偷偷離家,去了軍營……每每他回來,我都隻敢偷偷看著他。”
“記憶中,長兄在家中大多時間,好似都在跪祠堂……我起先很不解,長兄究竟為何非要忤逆族中,忤逆祖父父親,執意要在戰場上拚殺……”
“直到後來有一回,我偷聽到父親在祠堂中責問長兄究竟所圖為何,長兄答,為己,為萬民。”
“父親卻怒氣更甚,他指責長兄滿口假仁假義,實則不忠不孝,愧對崔家列祖列宗,不配為崔家子。”崔琅不平道:“我道,父親分明才是滿心私利與偏見,他根本不配做長兄的父親。”
喬玉綿有些訝然:“你果真衝上前這麼說了?”
“說了。”崔琅聲音一頓,“在心裡說的。”
說罷,不忘為自己正名:“我若當場說出來,此刻可就沒命坐在這兒了,識時務者方為俊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