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後院裡也有一棵老槐樹,其上槐花開得正盛。
此刻,駱母帶著幾名仆婦正坐在樹下擇槐花,被捋下來的槐花,一把把裝進竹筐裡,等著拿來做槐花餅,或是沾了麵蒸著吃,出籠時抖一抖,淋了芝麻油,拍了蒜,一同拌進去……拿駱母的話來說,真真能香倒幾個路過的大漢。
阿點負責折槐花枝,他生的高大,矮些的樹枝,他踮著腳便能拽得著,每每專挑了槐花最密的樹枝來折,於是被駱母盛讚是折槐花的一把好手。
一群婦人們說說笑笑著,引得愛聽熱鬨的歸期循著聲兒就過來了,見得鮮嫩槐花,歸期湊著張馬臉擠過來,也想要嘗嘗味兒。
槐花枝帶刺,阿點捋下了槐花和鮮嫩的橢圓樹葉,捧在手裡喂著歸期,因被歸期舔到手心,阿點癢得哈哈大笑起來。
常歲寧遠遠地便聽到了阿點的笑聲,遂往聲音的來處拐了幾步,她透過一叢油綠芭蕉看到槐花樹下的情形,不禁也彎了彎嘴角,因繁雜的公務而有些紛亂的心緒,皆在此一刻平靜舒展下來。
單是瞧著阿點這張爛漫的笑臉,她即可斷定此行來江都,果真是來對了。
那些同駱母一起擇槐花的仆婦,也是新招入府的,皆是在戰爭中失去了家人的伶仃婦人。
這座刺史府不大,好在尚可為些許無處可去之人遮風避雨。
但於常歲寧而言,她不能止步於“些許”,江都給了她安身處,她便要將此處成為可庇護更多人的安身之所。
當晚,常歲寧便吃上了蒸槐花,放下第二隻空碗時,常歲寧隻覺渾身充滿了力氣。
……
未等三日,第二日時,顧家便給了回音。
待到第三日時,則已將常歲寧要的藏書如數奉上。三日的時間本不足夠將百卷書籍謄抄完畢,但既是孤本,為謹慎起見,顧家平日裡自也不可能想不到多抄兩份以防不測,加之還需以抄本供族中子弟傳閱。
這三日的時間,大多便拿來反複對照糾錯、標注之類。
一同被送到刺史府的,還有十一位顧家子弟。
常歲寧原話說要“至少十位”,但依蔣海的意思,踩著人家要的數兒給,顯得態度不夠積極,太過死板,不利於打好關係,橫豎也不差那一個了,多個添頭,麵上好看。
添就添吧,為了更好看,顧修甚至特意添了個長得不錯的——當然,倒不是他那次子,次子雖美,卻美而過於自知,醉心於此,而致才學平平,不足以拿得出手。
為表誠意,顧修是親自領著族人來捐書的,此刻他帶著一排族人站在刺史府廳中,心中略覺羞愧,變賣祖產常有,如他這般變賣族人的,少見。
那些被選中的顧家族人們,不免也有悲憤之感,賣身求生,莫過於此了。
但誰讓世道多艱,為了保全族中,為長遠而慮,今下隻能委身於小小女郎手下,以圖求全之法。
就是不知這常歲寧打算讓他們做什麼?聽說她在大肆招募人才,手下缺人缺得緊,大約是要他們做那有名無分,隻做事而無實權的門客先生了。
十一位顧家族人們,此行皆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個彆準備齊全的,甚至讓小廝帶上了包袱。
顧修將他們名帖遞上,由王長史送到常歲寧手中。
常歲寧坐在上首,一張張地翻看對照著,雖為尋常名帖,然此刻經她之手翻看,落在顧家眾人眼底,卻好似賣身契一般。
常歲寧將名帖與人一一對照罷,露出一絲笑意:“顧族長有心了。”
未有多探究,也未有考問,即表現了滿意之色。
如此,便能斷定她粗心大意,是個好糊弄的嗎?
不,顧修心內的感受恰恰相反。
對方之所以滿意,是因族中推舉出來的子弟,個個皆是有真才實學之輩,得了蔣海那句“如捋槐葉一般”的痛心之言提醒,他又豈敢濫竽充數?
當下這常歲寧的反應,正是印證了此一點……她連他顧家藏書何幾都能估算出個七七八八,又豈會不知他族中真正可用之人是哪些?
但讓顧修沒想到的是,常歲寧並未直接將人留下——
“多謝顧族長今日慷慨贈書之舉,來日我必讓人為貴府記碑,以彰顧家之德。”
末了,常歲寧又道:“名帖我亦收下了,諸君便請回吧,之後有要事請教時,再請諸君前來相敘。”
顧家族人皆是一愣。
這是何意?
他們包袱都帶來了,結果對方又放他們回家了?
不是要留他們做門客?
但細品可知,對方卻也非是真正放他們離開,而是留下名帖,隨時傳喚的意思。
打個比方,若說門客是正經家妾,那他們這……至多算是個放養在外的外室?
這種感覺很微妙,雖然得以歸家,卻也很難讓人心情舒暢。
“刺史此時讓他們回去……不知是何用意?”顧家人離開後,王長史不禁問了一句。
常歲寧手中理著那十一張名帖,邊道:“沒瞧見麼,他們個個都帶著書童小廝呢,這麼些人都留在府上,單是吃住都是一筆不小的花銷。且他們個個金貴挑剔,必然又比尋常人難養活許多。”
橫豎她也沒收顧家的銀子,讓他們自給自足一下,也很合理吧。
王長史了然大悟,原來背後的原因竟如此樸素,不外乎省錢爾。
“且如今的確還用不到他們。”常歲寧將名帖交給姚冉,起身道:“待一切準備就緒後再說。”
盤坐在屏風後的駱觀臨凝神思索——不做門客,那她打算讓這些人做什麼?
且觀其行,她眼下分明是有目的的在搜刮江南藏書……顧家既開了頭,餘下想要自保的世家必會跟從,她逼迫這些世家不得不獻出藏書,又打算作何用處?
果不其然,繼顧家之後,虞家等江都望族,大多也紛紛效仿獻書之舉。
短短十餘日間,江都刺史府即得藏書近三百種,此三百種皆為不曾流通在外的珍本孤籍,尚不包括重本。
如呂秀才此類出身寒微的讀書人,最知這個數目有多麼喜人,多麼令人心潮澎湃。
昨日清點這些藏書數目時,姚冉一轉臉,便曾見站在一旁的呂秀才眼神顫動,眼中竟蓄著振奮的淚光。
近日常歲寧卻不在刺史府中,她將此事交給了王長史來辦,橫豎禮桌已擺好了,就等著那些人捧著藏書來上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