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史此一封信,褚太傅起初讀來,頗算得上順眼,可讀著讀著就不是那回事了。
褚太傅花白的眉毛越皺越緊——誇他的學生就誇他的學生,怎麼誇著誇著就偏到喬央身上去了?
這是他教出來的學生,和那個破釣魚的有什麼關係!
褚太傅越看越煩,心中酸味翻江倒海,草草一目三行,略至信的末尾,總算是提到了他,噢,但是是這麼提的如有機會,勞太傅代學生問喬祭酒好】!
“煩人!”
褚太傅以最樸素的言辭表達此刻的心情。
他欲將這煩人的來信燒了乾淨,然而舉到燈燭上方,卻又收回——燒信不當緊,萬一把屋子點著了就不妙了。
如今甚是惜命的老太傅,拿起方才剪小人兒磕頭圖的剪刀,不服不滿地把信紙剪得稀爛。
剛折返回來的老仆,見得自家老郎主麵前的那一堆碎紙,訝然問:“……都要裱起來?”
老太傅哼了一聲:“裱什麼裱!拿去燒了!”
麵對如此之大的情緒起伏,老仆卻習以為常,上前將那些碎紙收起之際,卻聽自家老太傅又毫無預兆地“嘿”地一笑。
褚太傅往椅背靠去,怒氣忽而消了七分,大度道:“不知者無錯……”
雖然被認作是旁人的學生,可他的學生最好,此一點卻是有目共睹。
夏夜裡,半開著窗,窗外送來絲絲清涼,太傅轉頭看向窗欞外,見廊角下掛著的那盞花燈暗著,立即道:“花燈怎不見亮著?快快讓人點上……”
老仆連忙帶人點燈去了。
那是一盞兔子花燈,同這座清雅簡樸的居院格格不入,但老郎主卻很是珍視,自上元節夜掛上去開始,便不曾讓人摘下來過。
隻是老郎主近來都宿在禮部,這盞兔燈和點燈的仆從便也消極怠工了。
老太傅隔著窗,瞧見那盞燈被重新點亮,散發出溫柔燭光,這才覺得安穩滿意。
他這盞燈,要一直留到他的學生回來為止,有燈就有盼頭,就像從前那樣。
青色的兔燈隨風輕輕晃著,燈火也隨之搖曳,如調皮的孩童手中持一支青青荷葉,在水中拍打滌蕩,蕩啊蕩,便將水麵蕩出一層層波瀾,夜色也如水麵,被這盞小小兔燈的光芒緩緩蕩開,直至迎來第一縷天光。
由身在江都的潘公公使人送出的奏請密函,很快抵達了京師,被呈至天子手中。
次日當晚,姚翼自大理寺折返,換下官服後,即去了母親處請安。
姚家老夫人的居院裡,此刻很熱鬨,二房夫婦帶著姚夏兄妹二人都在陪著老夫人說話。
下人都守在外頭,隻一個貼身嬤嬤在旁側給老夫人搖著大蒲扇,老夫人聽著孫女的請求,笑著歎氣搖頭:“阿夏,你不如先問問你母親答應不答應……”
自常歲寧接任了江都刺史一職後,姚夏便在家裡呆不住了,隔三差五便央著要去揚州找堂姊。
今日,又逢姚冉有家書送回,這份心情便更是壓製不住,此刻複又提起此事來。
同走進來的姚翼福身行禮罷,姚夏便走到母親曾氏跟前,晃著母親的手:“母親,您就讓我去吧……”
曾氏拍了拍女兒的手:“阿夏,你得知道,現如今江都的日子並沒有那麼好過……”
“阿娘,女兒不怕苦的!”
曾氏歎息道:“阿娘的意思是,如今江都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常刺史哪裡又方便再養著你這麼個隻會吃飯的閒人啊。”
姚夏臉色一苦,竟覺無法反駁。
畢竟,她會的是真不多,吃的是真不少。
“阿爹阿娘……”姚歸聞言忍不住道:“不如兒子去揚州求學吧?”
他可是聽說了,常刺史在江都命百人謄抄世家藏書……且昨日聖人已經準允了常刺史此舉!
他若能去江都求學,便有機會接觸到那些書籍,不單能見到常刺史和冉妹,說不定還能學有所成呢。
姚老夫人玩笑般的話打破了少年的異想天開:“阿歸這想法不錯,不如順道將你大伯的腦袋也一並帶上,那就更為省事了,倒免得來日讓人來砍了……”
“都休要鬨了,誰也不準去。”姚家二老爺難得拿正色說道:“這位常刺史行事張揚,必然已招聖人猜忌。而咱們姚家同彆家本就不同,你們大伯在朝為官,與這常刺史之間原先便有些傳聞在……若再將你們千裡迢迢送去江都,一旦叫人知曉,那當真是要說不清了。”
姚歸和姚夏聞言互看一眼,隱約知曉了其中的利害關係,一時都如蔫雞一般不說話了。
姚翼落座下去,歎氣道:“有那兩個在外頭,我已經足夠頭疼了,你們二人就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吧。”
“那兩個”?
哪兩個?
姚家眾人反應了一下,幾乎下一刻便齊齊恍然。
姚夏看著自家大伯,合著大伯不單算上了堂姊,還將常姐姐也算上了……大伯這份給人當外室阿爹之心,竟仍未死。
姚家二老爺對此很是發愁,得,他這廂剛想著和那行事嚇人的常刺史撇清關係呢,大哥倒好,立馬又給拉回來了。
大哥這份想做人野生阿爹的癮,怎就這麼大呢?
對上家人們複雜的視線,姚翼意識到失言,儘量正色道:“總之都不準再去了。”
剩下這兩隻羊羔子們,無論如何得看緊了,就在圈裡,哪兒都不許去了。
姚老夫人拿出姚冉的家書,讓嬤嬤交給姚翼。
姚翼讀罷,看著其上有力的字跡,不禁感慨道:“冉兒變了許多……”
這種改變是由內至外的,從信上措辭與筆跡之上,皆能夠顯現出來。
姚翼也時常收到女兒的單獨來信,他從那一封封信中似乎可以看到,一隻原本被禁錮在籠中、孱弱多傷的雀鳥,一點點褪去了傷羽,延展了骨骼,長出了新的血肉,羽翼逐漸變得豐滿。
而在近來的書信中,姚翼又可感受到,這隻雀鳥有了眺望更遠之處的目光與決心,它想飛得更高,乃至有了勃發的野心。
姚翼對此既感到震驚,又有複雜的欣慰,更多的卻是為人父母的忐忑不安。
同時他又清楚的知曉,女兒這份野心的啟蒙之師,必然是最令他提心吊膽的另一隻領頭的羊羔。
那隻羊羔從不給他寫信,隻在冉兒的信中與他“對話”過一回,讓冉兒代為問候了他一句。
姚翼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江都的動向,將常歲寧在江都的每一個舉動都看在眼中。
她膽大妄為地要了江都刺史之位,如今又先斬後奏地抄留了世家藏書……是,聖人皆準允了,甚至是力排眾議的準允,但準允不代表認可,隻是迫於時局的“不得不”。
這些猜忌與不滿,會在看不到的地方累積,待到造就了這份“不得不”的危機消失時,她便必有危機臨頭……
她在江都所做的一切,漸漸都指向了一個地方官員最忌諱的字眼——集權。
她先是自行選拔招募人才,借此避開了朝廷耳目的分權與掣肘;又設法令富商捐銀、望族捐書,非但以此穩固了江都的局麵,更順勢同這些江都的“土地主”們綁在了一起,讓對方不得不為她所用。
現如今又以如此手段留下了江都的藏書,那些藏書固然本就屬於江都,可從前它們分散於各大族家中,但眼下,卻全部集於她一人之手……
論起藏書數目,她自然遠遠比不得朝廷的藏書閣,尤其是朝廷收沒了中原藏書之後——
可朝廷對藏書的使用會有著嚴苛的限製,將它們真正分給天下讀書人,這是個過於嘹亮理想的口號,想實現它,尚且需要一個注定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