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員交換著眼神,也有官員試著拿好心的語氣委婉提醒道:“大人或許不知,曆來各地官員考核,增戶一事,都是繞不開的政績……”
那上首的少女卻不為所動:“我不圖政績好看,我隻要切切實實能做工做活的人力。”
一堆嗷嗷待哺的嬰孩,數不清纏綿產床的婦人,二者除了拿來做表麵政績之外又有何用?
且憑什麼地方官員的政績,就要全靠這些婦人們的肚子和性命來寫上漂亮的一筆呢,眼下許多人尚且食不果腹,醫藥也跟不上,婦人在這種條件下接連生產,會極大增加婦嬰死亡人數。
江都如今是她的,她不要這樣無半點實際用處的政績。
又有官員遲疑著道:“可就算不婚育,女子們能做之事本也有限,不外乎農耕家事而已……”
換而言之,婚育便是大多女子能提供的最大價值了,這不正也是這位刺史大人方才自己說過的“最佳分配”嗎?
常歲寧:“那就讓她們走出家門。”
那官員登時愣住。
常歲寧笑著看了一眼齊嘉:“女子可以出門讀書,自然也可以出門做工做活。是,大多女子體力不如男子,可尋常的體力活,她們若有力氣大的,還是可以勝任的。又譬如許多紡織刺繡、製茶工坊、雕刻匠事、商鋪食肆等,這些無論粗活細活,原就可以不挑男女。”
對常歲寧看過一眼的齊嘉,強行擠出笑意,後背的汗卻更密了。
大多官員也都心緒湧動,這番舉措的影響,遠遠要比什麼都去讀書來得大得多……
有官員道:“據下官所知,許多行當講究頗多,曆來是沒有女子涉足的,許多工坊商戶未必願意接納她們……”
“招收女工達到一定數目比例,可以給他們減免一些相應的稅收。”常歲寧道:“當然,減免不會太大,且有封頂,如此他們便也不會一味為了減稅,而隻招女工。商人精明擅算,講究不講究的,想來他們自會把握好利益平衡的。”
看向那些欲言又止的官員們,她道:“諸位還需清楚一件事,這些女子們不是去搶占男子生計的,須知江都現下最缺的就是人力,不會有人找不到事情做的——”
“如此一來,人儘其用,最大程度調動人力,才是最佳分配之道。”
有官員想要反對,卻又不知該拿什麼理由去反對。
又聽上首之人道:“諸位此刻能坐在此處,皆是我真正信任之人,也都是有能力有頭腦之人——如此諸位必然知曉,此時此局,萬事當以江都利益為先,江都之利,利在江都萬民,也利在在座諸位。”
言下之意,那些小小的男女之爭,不該成為此大局大利之前的阻礙。
此刻坐在這裡的人,看似都是一個人,但實則他們身後遠不止一人,此前在常歲寧的鼓勵下,他們大多舉薦了族人或親信,什麼誰家的小舅子去了油水十足的戶曹,誰家的侄子謀得了城門守衛之職,甚至誰老家村裡的狗甚是勇猛,於是被拉去衙門看門的事都有……
總之,凡是有些能力的,都被常歲寧點頭任用了。
所以,常歲寧這一句“利在諸位”,是絕對有分量的。
於是,很快便有人點頭認可了常歲寧的提議。
什麼男男女女,那些對他們而言,短時日內的影響終究太虛無了,比起心底那一絲不適,能抓住眼前的利益,才是最實際的。
且這位刺史大人看起來早有打算,他們又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和她硬碰硬……不,是以卵擊石才對。
彆看此時坐在那裡喝茶,似乎很好說話,但動輒是要殺人的,這幾日她審理了幾樁新發的偷盜奸殺案子,手段嚴苛,是個信奉以重典治亂的狠人。
前麵幾個人點了頭之後,常歲寧便期待地看向剩下的那些人,那些官員哪裡扛得住她這般看似期待,實則名為死亡凝視的眼神,隻能都相繼點了頭。
常歲寧便露出滿意又和善的笑容:“我便知道,諸位最是明曉大是大非與大弊大利的。”
緊接著道:“此事我亦尚無明細章程,方才提及給那些商戶減稅,也隻是一個模糊的想法,尚未來得及思慮利弊周全與否——”
說著,又期待地看向眾人。
既點了頭,便該幫她乾活,一起出謀劃策了。
眾官員壓下複雜的感受,隻能共同商議起促進女子做工的各類對策。
常歲寧認真甄彆著,心中一派安定。
相比於放下生計去讀書,她更想讓這些女子們借此時機走向各行當中,憑借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切實的利益酬勞,去實現可以被世俗認可的價值,慢慢證明自身,再慢慢地得以在各行業中占據一席之地。
人想要走得穩,不能讓人來捧,要自己站起來才行。
而擁有一技之長,就是人在世上立足的根本。
她給她們擁有一技之長的機會,及施展一技之長的土壤,她會儘量維護好這片土壤,替她們擋去阻力,給她們茁壯成長的時間。
這件事不是易事,尤其是著眼天下舊俗而言,但她如今既掌控著江都,便不妨借著這份淫威,以江都為起點,先試一試看。
讀書,女官……這些都太高了,且注定隻是少數人能夠觸及到的,大多數人隻會以平凡的身份過完這一生,她既一直信奉盛世須看低處,那便從低處改變,讓它慢慢紮根。
旁聽著這一切的駱觀臨,一直未有說話,麵具下的表情卻始終有些鬱鬱。
但姚冉仍在負責謄抄藏書的收尾事宜,此刻隻能由他旁聽著,並草擬此事的章程。
駱觀臨筆下不停,作為一名堅定的父權擁護者,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成為第一個寫下這些十分有望提升女子地位的章程的執筆人。
世事弄人,莫過於此……
且那些人說的又快又亂,想一出是一出,他手都寫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