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更累手腕的還在後頭。
將女子出門參與做工之事初步擬定之後,王長史讓人進來送了茶水,大家稍歇了歇嗓子,思緒卻仍無法控製地停留在女子參與做工有可能帶來的諸多影響之上。
駱觀臨看著草擬而成的諸多條例,亦是心緒繁雜。
與這些地方官員們又有不同,他曾是真正近距離接觸過治國大策的朝臣,比起在座這些人,他能更直觀地感受到“女子參與做工”這六字帶來的衝擊。
拋開“危機感”不說,在座這些人更是從一開始便被常歲寧網進了她織好的那張利益網中……人最想抓住的,往往是眼前最近的利益。
由此足可見,她從踏進這座刺史府的第一日起,便開始為自己來日方便施行政令在做準備了。
駱觀臨麵前也有一盞茶,但他未用茶,他並未開口,不覺得渴,隻心中似遭烈日烤灼,始終不得平複。
歇息喝茶的間隙,有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官員誇讚此涼茶可口解暑,常歲寧笑著看向駱觀臨:“此茶是錢先生家中高堂金婆婆,親自費心熬煮的。”
駱觀臨聞聲回過神來,聽得那句“金婆婆”,隻覺眼前再次一黑。
這是他那“足智多謀”的母親自取的新姓,母親本姓靳,為了隨他改換身份,便換了新姓,但這新姓是出於什麼用意,便不必多說了。
如今他姓錢,母親姓金……普天之下,儼然再沒比他們母子二人更“旺主”的了。
幾名官員便笑著誇讚了這位煮的一手好涼茶的“金婆婆”幾句,又與“錢先生”客氣地道:“……如此暑天,實叫令堂受累了。”
短暫的閒聊後,常歲寧將茶盞放下時,即道:“戶曹方才提到的增戶,的確也是一件要緊的大事。”
戶曹官員沒想到她又突然提起她前腳才否定過的事項。
“我言不必鼓勵生育,反讓女子外出做工,並非就是否定增戶大事。”常歲寧解釋道:“我隻是覺得,現生這種事太過耗時耗力耗人,而當下尚有更好的選擇——”
“諸位,比起現生,咱們何不致力於現拐呢?”常歲寧眼神期待地問,這次的期待很是出自肺腑。
現拐?
怎麼個拐法兒?
在座的自然沒人會單蠢到認為,這話的意思是讓他們每人擔個貨箱,扮作貨郎走街串巷,去做那拍花子的勾當——
“刺史大人的意思是……讓江都之外的人,來江都落戶?”
常歲寧“嗯”了一聲,道:“能來落戶的,便能來種地做活,懷胎十月才能生下、還得喝奶的新娃娃,哪有這些幾百個月大的大娃娃們合算?”
這便等同無痛生娃,且這“娃娃”落地就能扛著鋤頭下地了,更甚者“生來”便會寫字,多懂事啊。
眾官員都明白她的意思了,這是打算要大力鼓勵外地人前來江都落戶之事了。
“如今江都有我和我阿爹率重兵在此護衛鎮守;有千百年來從不示外的珍稀藏書可以廣授;更有不拘一格接納人才的諸多良策,這些時日已然可見,無論是功名在身的文士,還是世代耕種的農者,哪怕是擅口技的技人,隻要身有一技之長,或縱無所長卻肯踏實用心向學之人,皆可在江都立足——”
常歲寧含笑道:“如此有誠意的江都,若還不能成為讓那些因戰禍而無家可歸者趨之若鶩的來處,那便是我與諸位行事的過失了。”
少女略微咬重了“誠意”二字,諸人聽在耳中,覺得此番“拐人計劃”,大致可以八字概述——誠意江都,歡迎您來】
有官員眼睛已經亮起:“下官也早有此想法了……現如今戰禍四起,的確是個廣納人才的好時機。”
因先前已有鋪墊試行,大多官員都對此法接受良好,一時都很積極地議論起來。
“可給那些已有功名或聲望美名在身之人更多優待,準允他們攜族人來此……”
常歲寧頷首:“不拘於名士,一些能力出眾的農者匠人之流,亦可給予優待。”
駱觀臨聽到此處,才算真正明了當初常歲寧準允那位口技師傅入刺史府的第二重用意——她是要給天下人做表率,做那“不拘一格”招用人才的表率。
而回想起她做的許多事,即便起初看似荒誕,但漸漸地,卻都會在之後的舉措中顯露出它的用處來……她沒有一件事,一句話,是白費的。
提前布局,走一步算十步,這是執棋者的路數。
駱觀臨再次陷入短暫的失神當中。
議論聲中,也有官員斟酌猶豫著道:“然而許多流民品性參差不齊,為防有那等騙取戶籍田宅之輩,尚要給些約束……”
眾人低聲探討間,有一道肅正的聲音響起——
“或可將他們集中安頓,予他們田地暫用之權,待滿至少一年之後,如無偷盜滋事等違律之事發生,在無天災意外的情況下田地收成達到一定數目,再允許他們真正落戶分田。”
眾人皆下意識地看向聲音來源處,包括常歲寧也轉頭看過去。
突然被這麼多雙眼睛看著,駱觀臨正襟危坐,儘量不為所擾:“……一年之期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以此起到約束督促的作用,若期間有惡劣之事發生,亦可以此條例將人治罪或隨時驅逐。”
有人認可點頭,也有人探究地看著那位錢先生,這還是他們頭一回聽到這位先生主動開口說話,且是這麼長一大段話……不過,這才像個謀士該有的樣子嘛。
常歲寧露出一絲欣慰笑意:“先生所言甚是實用。”
“……”對上她真摯的笑容,駱觀臨不甚適應地移開了視線。
他並沒有討好她的意思……他隻是受夠了當下這於他而言枯燥無意義、白白浪費生命與手腕的差事!
常歲寧鼓勵眾人暢所欲言,而對於此類搶人計劃,大家也都很有共通性,畢竟誰不想把好的扒拉到自家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