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常歲寧渾然不覺得自己是在搶人,她分明隻是想給那些在亂世中惶恐茫然的靈魂一個安穩的家,之後再順便讓他們在自家裡做做家務罷了。
“不過……說到在府學之外另建學館之事,刺史大人當真考慮清楚了嗎?”那名方才誇讚涼茶可口,年長些的官員此時提醒道:“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畢竟他也聽出來了,這位刺史大人打算將那些藏書及抄本皆用於這新建的學館之中,以此來吸納人才,既如此,這學館的規模便不能小了去。
也有官員跟著道:“若刺史大人覺得府學不夠用,不如再行擴建一番呢?”
常歲寧卻搖頭:“我之所以想另建學館,是因我欲在正經的幾門學科之外,再另設其它學科,且與尋常教學方式會有不同。若將這些儘數施行於府學之內,便等同替府學改製,這麼做不合規矩,不僅需要朝廷批複撥銀、阻礙重重不說,後續也不利於區分管理——”
眾人聽得此言,最大的感受竟是——噢,原來她眼裡還有規矩。
在此感受之外,才去思索她口中的會“另設其它學科”。
“拋開改製府學的阻力與非議不談,縱是擴建府學,也需要一大筆銀子,橫豎也省不了太多。”常歲寧堅持道:“新學館我是一定要建的,此事我已提上日程。”
她看向眾人,道:“這筆銀子不能省,但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所以此中花銷皆由我一人承擔,絕不動用江都府庫半錢。”
眾人一時驚訝意外,一人承擔……她何來這麼多銀子?又要讓人捐銀資助,還是跟人打欠條?
不過……若由她一人出資操辦,這座學館的歸屬自然便是她一人的,那麼,日後那些被吸納而來的人才……
自古以來,文人也好,學藝的工匠也罷,皆要講求個尊師重道,倚重本源……如此一來,將來從這座學館中出來的人,便注定要和她常歲寧的名號羈絆在一起。
換而言之,這件事很費錢,但回報也絕對異常可觀!
有官員想到此一點關鍵處,悄悄和身側同僚交換起了眼神。
尚有些膽色的官員忍不住問道:“那……刺史大人是打算,將那些藏書,儘數用在這新建的學館之中了?”
常歲寧坦然點頭:“是,但同樣的書籍,後續我會再令人繼續謄抄,同時交予江都府學授用。”
換而言之,她無意以個人身份壟斷江都人才生源,府學仍會正常運行,在藏書的使用上不會厚此薄彼。
有官員暗暗鬆口氣,這至少是沒打算吃獨食,倒還怪講究的——這份獨食對方倘若真吃起來,他們也沒什麼話說,畢竟那些藏書是人家靠自己的本領搶來的。
察覺到眾人的心思,常歲寧打開天窗說亮話:“諸位不必憂思,這江都刺史之位既是我主動討來的,我必當負責到底,絕不叫他人看了笑話去。因此,我凡事必以江都利益為先,此一點諸位無需存有疑慮——”
她說著,站起身來,視線望向眾人,抬手道:“而今大計已定,前路卻仍多艱,還望列位大人務必與我齊心而行。我與諸位允諾,隻要諸位今日不負江都,明日江都與我必也不負諸君。”
眾官員趕忙起身,紛紛抬手還禮。
視線中,那一身緋色官服的少女朝氣橫溢,卻無半點浮躁之氣,此刻她站在那裡,好似便代表著無限可能。
也是直到此時,在一樁樁舉措的推動下,他們大多數人才恍然意識到,他們或許在做一件和先前都不一樣的事,正如這位十七歲的女刺史一般無先例可循。
這小小女郎野心勃勃,但她的野心不僅在自身前程,更在於她對江都的“野心”——
她的來意,便不為中規中矩,她不單要重建江都,還欲使江都這片土壤之上,開出先前都未有過的花朵。
但正如她所言,定計如埋種,是種花路上最簡單的開始,接下來想要一步步施行,卻注定漫長多艱……
然而,仍有官員嗅到了前所未有的誘人花香,海陵縣的縣令韓錚,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麵孔——
江都揚州下轄高郵、海陵等縣,海陵縣令韓錚是最年輕的一名縣令,他向來少言,與常歲寧的正麵交流也不多,但每每商議要事,常歲寧總不會落下他。
此刻,韓錚躬身施禮,聲音清潤卻鄭重:“海陵縣令韓錚,身居微末之職,不敢妄言其它,但凡刺史府下達之政令,海陵縣上下定嚴加施行,如有錯漏,韓錚甘領貶罰。”
常歲寧看著這位在舊地任縣令之職時,便素有仁名的年輕官員,露出笑意點頭。
當晚,常歲寧難得大方一回,設宴在刺史府中招待了眾官員,這段時日,她比阿點手中每日旋轉著升天的竹蜻蜓還要忙,至今才總算粗略定下江都今後的走向——
接下來有硬仗要打,開打之前,聚攏振奮軍心,此乃兵家共識。
宴上備了酒水,酒過三巡後,眾人愈發放得開了,這些時日一些因言辭不合帶來的隔閡也無聲消解,待得出門時,已有先前不算熟悉的官員勾肩搭背,相互攙扶著離去。
將人都送走後,常歲寧回了居院,頭一件事便是換下沾了酒氣的官服,她恐再多聞一刻鐘,隻怕都要醉個仰倒。
喜兒很快捧來解酒湯,隻當有備無患。
飲罷湯,盤坐在榻中查看近日來信的常歲寧,嗅著大約是頭發上沾著的酒氣,不免想到了她給無絕留著的那兩壇酒。
常歲寧手中拿著一封還未拆開的信箋走了會兒神,在心裡掰著手指算著日子,粗略算一算,人也該到了吧?
或是心有所感所盼,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恰聽得外麵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阿稚入內通傳,說是常刃回來了。
常歲寧眼睛立時一亮,之前她正是派了常刃帶人秘密回京辦事——
她隨意踩上一雙繡鞋,便迫不及待地往外間走去,見到常刃,立時問:“刃叔,一切可還順利?”
常刃看了眼堂外,見守著的隻有阿稚,才壓低聲音道:“回女郎,我等得以順利助無絕大師假死離京——”
常歲寧心中定下,卻又察覺到了常刃的異樣。
果然,下一刻便見常刃跪了下去,雙手捧起一封書信:“但在帶人離京之後,前來江都的途中,出了些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