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二院……?”駱觀臨慢慢地念了一遍,先是被字體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傾注了寫字之人對這座學館的希冀與展望,那三個大字入目甚為飄灑豪邁,如山川河流般馳而不息,似有融彙天地萬物之決心。
駱觀臨怔怔地看了片刻,若非親眼所見,他或很難相信,這手大字會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
一旁的呂秀才也大感驚豔,連連稱讚不止,左看右看之下,又不禁覺得此三個大字的豪邁之中,同時透著一股名為三百萬貫的超然底氣——因不差錢,故而愈發大有可為。
畢竟理想的施展,也總要有物質支撐,才能走得更穩當更長遠。
“二位覺得此名如何?”常歲寧擱下筆,笑著問。
呂秀才臉上帶笑,先看向“錢先生”,這位先生資曆更老,脾氣更差,理應讓他先說。
駱觀臨從那字跡中抽回神思,微皺眉道:“……是否太張揚了些?”
無二,便是獨一,此天下間獨一無二?這名號也太大了些。
常歲寧有些訝然地看向駱觀臨:“先生如今竟然會說‘是否’了,實在委婉溫和。”
“……”駱觀臨眼角微抽。
“的確有些張揚。”常歲寧看向那幅字,道:“但勝在名副其實——我以如此之多的藏書共授天下,此間書院,難道天下還有第二處嗎?”
呂秀才正色搖頭:“那斷然是沒有的!”
見“錢先生”看向自己,呂秀才矜持一笑,他又沒表態,他隻是在答大人的問話而已嘛。
聽得這“名副其實”的說法,駱觀臨又看向那三字,仍有些猶豫:“然而自古文人求道,更講求謙遜之風……”
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這話對也不對,他們是喜歡自己秉承謙遜之德,卻不見得喜歡彆人替他們謙遜。他們謙遜他們的,我負責讓我的書院之名風光遠揚,我要讓來日凡是入此處求學者,其身其名皆與有榮焉。”
駱觀臨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說,這話雖乍聽膚淺虛榮,但的確也叫人心潮振動向往……且看那呂秀才一臉激動神往的神情就知道了。
不過,這“無二”兩字,他怎越在心裡重複念來,便覺得耳熟呢?
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這無二之名,好似在何處聽過……”
已在書案後的圈椅中坐下的常歲寧笑著抬頭:“原來先生也聽過我的擊鞠社啊。”
擊鞠社?
駱觀臨思索片刻,忽而想了起來——是了,他當初遭貶謫出京之時,曾隱約聽說過國子監裡出了個什麼無二社,打馬球的……
還聽說社主竟是個女兒家,彼時他隻一聲嗤笑,一個女兒家在國子監裡結的什麼擊鞠社,簡直胡鬨。
合著那“女兒家”就是她?
見他神色,常歲寧滿意道:“看來先生很早前就聽說過我與無二社了,可見我與這“無二”二字,都分外引人矚目。”
駱觀臨意味不明地道:“……此名彆的不說,的確很有刺史之風。”
像是她會取的名,像是她會做的事。
“那先生可知無二社之名,起初是何人所取?”常歲寧問。
駱觀臨看向她——除了她自己,還會有誰?
“此無二之名乃是當今禮部尚書褚太傅所賜。”
駱觀臨驀地一愣:“褚太傅?”
雖是隔著麵具,卻也能叫人感受到他的肅然起敬之感。
常歲寧輕點頭:“當初結社時,特地請了太傅賜名。”
“……”駱觀臨看向常歲寧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如此說來……大人的擊鞠,想必打得很好。”
絲毫沒有陰陽怪氣的一句話,透露出肉眼可見的愛屋及烏之感。
常歲寧反倒有些意外了:“看來先生很仰慕褚太傅啊。”
駱觀臨正色道:“太傅乃是天下讀書人之楷模,不單學識遠在吾輩之上,人品更是高潔貴重,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汙,對不公之象向來敢言,在下自然萬分敬仰。”
呂秀才連忙附和起來,很是狂熱地表達了對褚太傅的景仰欽佩之情。
於是,他第一次成功收獲了來自“錢先生”的欣賞認可之色。
此刻,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平易近人許多。
見得此狀,常歲寧忽而有些好奇地問:“說來,先太子便是出自褚太傅門下,自幼得太傅教導,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先太子其人呢?”
駱觀臨的視線從字上移開,皺眉看向她:“看待?”
常歲寧不解——有什麼不對嗎?
駱觀臨抬手向高處揖了一禮,肅容道:“先太子殿下自稚弱少時起,便敢為大盛提刀而戰,以其身護衛大盛疆土黎民,以其誌力行利國利民之道!其功恩成就之高,豈是區區在下能夠評斷‘看待’的?”
常歲寧含笑抬眉:“這樣啊。”
見她這幅毫無敬意之態,駱觀臨擰眉,拿教導的語氣道:“先太子殿下去時,大人年紀尚小,不了解這些也是正常。但大人須知,現如今大人尚能安坐於江都,除了大人之能,亦有先太子殿下當年留下的先人餘恩。”
說到最後,駱觀臨語氣裡不覺間有了一絲傷懷。
當年先太子年少正盛時,他尚且是個外放的小官,但彼時他已知曉,當今儲君年少英才,文治武功兼備,已有賢明之象……
當時他和許多人一樣,都因為這位儲君而對大盛的未來懷有莫大希冀,他竭力治下,幾經調派升遷,終於踏入了京師朝堂,卻在不久之後,接連遭遇先皇與先太子先後崩逝的噩耗——
彼時之感受,像是在伸手最接近曙光之際,卻陡然墜入昏暗。
駱觀臨的聲音低下來:“隻可惜天妒英才,未肯替大盛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