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未曾給他施展抱負才能,成全他心中君賢臣明之盛願的機會。
實則,他知道常歲寧那日在城樓之言並非假話,她說大盛的衰敗罪不全在明後,而是自先皇在位時,便已有積病,此言的確是事實……也正因此,先太子殿下未及登基便早逝,才是許多人心中痛惜之事。
於是,駱觀臨回首看自己這十數年的經曆與選擇,不外乎是於混沌中掙紮摸索而已——
和大多曾歸心先太子的官員一樣,他也曾選擇與明後站在一處,試圖廢除昏君李秉,但他最初並不曾想到,這一切隻是明後奪權的手段,她設下了局,哄騙了世人和他們。
待他意識到真相時,明後大權已握,大勢已成,她以儲君尚幼,國局飄搖,不可重蹈李秉覆轍】為由,從監國攝政而一步步登上皇位,當那些本該輔佐幼帝登基的大臣們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時,駱觀臨生出了被利用瞞騙的憤怒。
或存此“恩怨”在先,他待女帝的不滿更勝過他人。
而隨著女帝屠殺異己的手段久不止息,上至李氏宗室,下到手握兵權的藩將皆遭到血洗,他與女帝的政治所向徹底出現了根源上的分歧,這不滿便愈發不可收拾。
他開始堂而皇之地表達對女子當權的不滿,直到被貶謫出京。
在他對當今朝政的怨憤達到了巔峰時,遇到了徐正業,他在這混沌無望的掙紮中,再一次選錯了人和路。
他曾無數次想,倘若先太子殿下不曾早逝……
但這世間沒有“倘若”,他也無意借此為自己的過失開脫,他隻是很難不為那位年輕儲君的早逝感到悲切惋痛。
呂秀才也不禁歎息,他尚未步入仕途,對那位先太子殿下早逝的感觸不及駱觀臨深切,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看著這拐了彎兒的氣氛,坐在那裡正接受惋惜緬懷的本尊感到了一絲猝不及防。
常歲寧由衷地道:“這世間短暫絢爛如曇花一現之物,總叫人惋惜,但若長久開著,卻也不見得之後也一定儘如人意。”
她覺得自己也沒有這般值得緬懷,如今屢屢聽到自己的名號,總覺得好似被世間和世人神化了。
或許,這與當下的局麵也有很大關連,人在水深火熱中,總盼望有神明來救,而早早離世的她,恰巧很適宜被當作神明的化身來追憶。
其實她也隻是肉體凡胎一個罷了。
但現如今不是了,她如今半人半鬼,單說這個“出身”,倒比從前厲害威風。
聽得她那“曇花”之說,正不滿皺眉的駱觀臨隻見那少女甚是自信地道:“逝者已逝,先生倒不如著眼身邊人,說不定我會青出於藍勝於藍。”
駱觀臨費解地看著她,她出的什麼藍?
常歲寧:“先生不知道嗎,我當年可是被先太子撿回來的。”
駱觀臨:“……”
他見過臉皮厚的,卻甚少見厚到這般地步的……
不過是沾著碰著,先太子殿下竟就被她“青出於藍”了……她就蹭吧!
果然,不出三句話,必要開始滿口扯大話,這已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駱觀臨竟已生不出什麼氣來,隻懶得理會接話。
被誇也誇夠了,常歲寧心情愉悅地結束掉這個話題,展臂拎起那幅大字,兀自欣賞片刻,道:“如此,就叫無二院了。”
駱觀臨和呂秀才皆下意識地看向被少女拎起的那幅大字,那生機勃勃的三個大字透著光,倒映在他們的瞳仁中。
此時,他們尚無法預料,它究竟會茁壯成長到何種模樣。
……
次日,駱觀臨帶著駱澤來到外書房時,常歲寧正在院中挑選姚冉讓人帶回的塗改抄本,見得駱觀臨來,她邀請道:“先生也快來挑一挑。”
駱觀臨走去,抬手向她施了一禮,看向她身旁的幾隻匣子裡各放著一摞藏書,想必正是她親自挑選出來的——
所以,他還得自己挑,那這些她最先挑出來的是要給誰?
察覺到他的視線,常歲寧小聲道:“這些是給褚太傅的,隻當作無二院取名的謝禮了。”
駱觀臨的氣質頓時變得謙遜,哦,給太傅的啊,那沒事了,理應先挑,多挑。
他甚至覺得不該將有塗改痕跡的抄本給太傅,而應該讓人重新謄抄,但想到刺史府中除了那位阿點將軍外,實在沒半個閒人,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公務,這想法隻得作罷。
常歲寧挑罷書,令人搬至廊下,便單獨交待起了阿澈,哪一匣子送到京師褚太傅府上,哪一匣子送到喬祭酒處,最大的那一匣子則送到吳家女郎手中雲雲。
是了,這些並非全是給褚太傅的,至於方才對駱先生的說辭,不過是對症端水的藝術罷了。
接下來七八日,常歲寧將江都城中各處事務與王長史和駱先生,及沈三貓等人皆安排妥當後,又反複親自確認了江都城防無有疏漏,正欲次日動身前往軍中的前夕,卻得駱觀臨捧著一封信尋了過來。
原是先前駱觀臨去信相邀的那三位舊友中的一人,竟已來到了江都城中。
駱觀臨此前在信中有言,若人到了江都城,便在城中一家酒樓中傳信告知,二人再約定見麵時間——身為已經自焚身亡的反賊,他這麼謹慎是很合理的。
“這麼快……那這位先生應是離揚州最近的那位錢塘許先生了?”常歲寧道:“即便如此,必也是剛收到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先生,我怎麼說來著,沒人能抵擋得住這死而複生的熱鬨吧?”
駱觀臨:“……可他今日不願相見,堅持要等到明日午時,我怕其中有什麼蹊蹺。”
常歲寧想了想,看向書房外暗下的天色:“也許,他隻是單純怕鬼呢?”
駱觀臨眉頭一抖,不得不承認很有這個可能。
他猶豫著道:“可大人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了——”
“我乃輕騎前往,非大軍行路不可臨時更改,不急於這一日半日。”常歲寧道:“那便明日午時,我去見一見這位錢塘王先生。”
駱觀臨點頭,次日依照約定的時辰,來到了那家酒樓,見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舊友王嶽。
房門被合上後,駱觀臨摘下了臉上的麵具。
那王嶽赫然瞪大眼睛,借著窗外漏進來的日光,先低頭看向駱觀臨腳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