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嶽溫吞不決的性情之下,藏著的是過於跳躍的想法。
他遇事時,總會在腦子裡做出各種延展推斷,常見的例子就如同方才他看到常歲寧進來,腦子會根據當下情形迅速分析,做出自認最準確的判斷——
雖然他判斷錯了,但站在他的角度,他的判斷的確是最有可能的,而非毫無依據的。隻是常歲寧會出現在此處,實在偏離了常理,他是在好友的刻意蒙蔽之下,生出了認知盲區。
而他腦子裡不常見的想法延展也有很多,譬如他登高時,總會冷不丁幻想一下自己從高處跌落摔死的情形;於家中抱挪花盆時,腦中則會閃過自己抱盆跌倒,盆碎,而利瓷剛巧紮入自己喉間的可能;吃飯時也時常會幻想被雙箸戳死,被飯菜噎死嗆死,且遇母親下廚時最為頻發……
發作嚴重時,日常在腦子裡死上百八十遍,也不在話下。
總而言之,他這個腦子,總是活躍的過分,此現象有利有弊,他自幼擅推想,算學是同齡人中學的最好的。且他擅畫仙人仙境,腦中想象萬千,下筆自有不羈仙氣,於錢塘乃至整個江南皆稱得上飲譽畫壇。
弊端也有很多,譬如他腦子轉得太快,刹不住腳,偶給人以“王望山此人疑有腦疾”之感的發言。
而正因想法總是太雜太亂,才有駱觀臨口中“擅謀卻不擅斷”的評價,也造就了他遇事難以抉擇的性子。
此時此刻,王嶽的“幻死之症”便發作得很徹底,他聽著常歲寧口中對越王起事的下場定論,腦中已隨之幻想了十多種跟隨越王起事失敗之後的死法。
被斬首的,五馬分屍的,株連九族的,妻離子散的,遊街示眾時臭雞蛋與爛白菜砸在臉上的,死於逃亡路上的,在閻王殿中被審判時痛哭流涕的……
代入感太強,王嶽已經開始忍不住在心裡痛罵自己識人不清了。
但這些皆是一瞬間的即時想法,他也很清楚常歲寧的用意所在,此刻,麵對常歲寧的“好心提醒”,他很謹慎迂回地道:“是,多謝常刺史提醒……”
沒有說不投越王,也沒有說願意留下。
今日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快了,他此行本是印證好友生死安危來了,結果自己反倒陷入了事關生死安危的困局當中!
想到駱觀臨方才那句“我是人非鬼”,王嶽暗暗拿怨憤的眼神看過去——很多時候,人比鬼要可怕!
常歲寧也無意逼著王嶽當場做決定,而是先讓人上了酒菜,認真款待。
反正如今的江都便是一口巨大的麻袋,來都來了,遲早是要“賓至如歸”的。
對待有才之士,她曆來有耐心,更何況這隻甜瓜也無需她親自來扭,她明日便要去軍中,今日隻需給對方留個像樣的好印象即可,接下來,人就交給駱觀臨來遊說了。
用罷飯菜,一行人一同離開酒樓,常歲寧看著與駱觀臨上了同一輛馬車的王嶽,心中甚熨帖——手底下有人可用就是好啊,瓜都不用自己扭了。
看似被邀、實則被迫去往刺史府做客的王嶽,剛上得馬車,離開了常歲寧的視線後,收起了強顏歡笑之色,立即對好友開展了質問與控訴。
駱觀臨任由狂風驟雨將自己籠罩,待好友發泄完心中怒氣後,他才道:“你不來江都,能去哪裡?去投效越王?他已兩次讓人登門,你若堅持不從,怕是要大禍臨頭。”
王嶽:“……我縱舉家離開錢塘避禍,也不見得一定要來江都!”
“避禍?如今各處禍事連結,你避得過來嗎?”駱觀臨反問:“且你道我手無縛雞之力,莫非你有?你舉家近百口人,你拿什麼替他們避禍?拿你在筆鋪中選筆足足一整日而不決的耐心嗎?”
“何來足足一整日,不過兩三時辰而已,你休要誇大其詞……”王嶽又急又不安:“縱然如此,你卻也不該誆我來江都,擅自替我做下這份決定的!”
駱觀臨神情自如地道:“少時你自知不擅決斷,便常讓我替你拿主意。你我還曾說定,日後彼此若有成就,切勿相忘,而定要為對方籌謀思量——”
聽好友說起少時之事,知對方是用心為自己謀劃,王嶽的怒氣又消了些,嘴上還在忍不住嗆聲:“多少年的舊話了,你還說過你要去京師叩天子門,做千古賢臣呢……結果呢?你扭頭就造上反了!”
被揭傷口的駱觀臨臉色一陣掛不住:“……王望山,我本好意相薦,你休要一再得寸進尺。”
“你這哪門子好意?”王嶽抬起雙手來:“就差拿根繩將我綁起來塞進麻袋裡了!”
駱觀臨:“……”要麼當年書院夫子怎麼總說王望山悟性最高呢。
見王嶽又要張口埋怨,駱觀臨抬手打斷他的話:“好了,稍安勿躁。”
他允諾道:“你且在刺史府上安心住上一段時日,認真考慮著此事,接下來刺史大人要去軍中,沒工夫真將你綁了去,若你之後還是無意,我自有法子送你離開江都。”
話說到這個份上,氣性本就不大的王嶽大致算是安心了,看似氣呼呼地喝了碗茶,見駱觀臨掀開車簾,他便也端著空了的茶碗往車外看去。
車內甫一安靜,車外的聲音便灌了進來,此刻馬車正要拐上一條長街,街頭一條巷子裡,排著一隊長長的隊伍,王嶽隨口問了句:“那是做什麼的?”
“應是在招工。”
“我看有好些女子……”王嶽不知想到什麼,看向駱觀臨:“傳聞說如今江都鼓勵增促女子出門做工……竟都是真的?”
駱觀臨對此事向來喜憂參半,隻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王嶽再看向車外情形,眼裡多了份探究與思索。
馬車進了街道,行駛變得緩慢,駱觀臨乾脆將車簾掛起,好讓王嶽更清楚地看到街上的情形。
街上人流如織,王嶽用心數了,沿街店鋪十間裡至少開了八間,有一家茶鋪在店外支了好些桌子,占用了街道,兩名腰間佩刀的官兵正與茶鋪掌櫃說話,那駝背掌櫃連連笑著揖手,立刻讓夥計將桌凳往裡挪,隻留了兩張桌子在門外,見其中一名官兵點了頭,掌櫃抬手邀請二人進去喝茶,二人拒絕了,離開此處,繼續沿街巡查。
送走了官兵,掌櫃轉頭和坐在外麵、方才跟著挪桌子的那桌茶客賠不是,一桌四五人,皆是讀書人模樣,有人重新坐下,擺手說著“不妨礙”,有人道“江都城中如今果真稱得上井井有條”,也有人說“方才那兩名官差公事公辦,倒無仗勢欺人,借機索取好處之舉”。
掌櫃的應和著,親自為他們倒茶,笑著閒問:“諸位應是外地來的貴客吧?”
其中有人笑答:“是外地來的,貴客談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