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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雲寺眾僧人眼中,這些年來,每每那位孟東家來大雲寺,總會與住持大師談佛法。因而此番孟列在大雲寺長住至今,大多僧眾隻當是其感懷住持方丈圓寂,而未覺有異。
自無絕“圓寂”後,孟列於無望中,試圖為自己找尋一個出口。
他意識到飲酒是無用的,於是他來到大雲寺,以修心養性之名借住在此。
在寺中的這些天,他看到無絕的墓塔被建起,看到天女塔外把守的武僧隻剩下了一人,未再有從前的肅穆戒嚴。
無絕走了,天女塔存在的意義也跟著走了,一切希望似乎也都隨之消亡,歸於虛空。
他麻木渾噩間,曾聽寺中僧人充滿禪意的聲音傳入耳中,那僧人與他道,這世間一切本為虛妄。
他陷於這渾噩中,夜間躺在禪院中拿來納涼的竹榻之上,拿空洞的目光遙望夜幕繁星,試圖參悟何為虛妄。
他好像真的參透了,有那麼一瞬間,孟列隱約覺得自己終於放下了心中頑固的妄想,他麻木地閉上眼睛,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又做夢了,夢到了那遙遠的舊事。
那時也是個夏夜,因是夏日,腥臭氣便更加濃鬱,有人被鎖在一座生鏽染血的巨大鐵籠中,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頭發蓬亂,衣衫襤褸,身上新舊傷口交錯黏連。
夢中他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怎麼都辨不出那是個“人”,倒像極一頭真正的困獸。
他做了很多年的困獸,起初像他一樣的人有很多,但漸漸地都死了,或是試藥而死,或是放血而死,又或是發瘋而死。
他們被一名道人囚禁在此,那道人為當地許多達官顯貴秘密煉製丹藥,在無人看到的地方,他們也隻是那丹方中的一味“藥材”。
同批被抓來的人當中,他是活得最久的那一個,他在那無邊無際的血腥和恐懼中,隻緊緊抓住一個念頭,那便是活下去。
但他很快就要活不下去了,上回他聽兩名道士悄悄議論著說,如今外頭風聲正緊,為避風頭,短時日內不會再有新的人被送來了。
而那時,這巨大的籠子裡,隻剩下了兩個人可用。
但就在半個時辰前,兩個人也隻剩下了一個,另一個此刻趴在他的腳邊,已經沒了動靜。
那個人瘋了,又哭又笑地衝上來撕咬他,於是他隻能殺了對方——實際上,那人被關進來尚且不足一年,起初對方還曾偷偷邀他一起想辦法逃出去,他未曾理會,對方便以為他早已嚇傻了。
但長久的囚禁,被毒打,被取血,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對方最後的一絲理智,終於還是在今日被擊潰了。
隻剩下你我二人了,他們明日再來取血,我們都撐不住的】
不對,你可以,你雖然不說話……但你活得最久,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
不,你不會救我的……你會害死我,如果明日一定要死一個,肯定是我!】
你不會救我的……】對方哭著重複著這句話,眼中變得混沌瘋狂,於是朝他撲來,從失控揮打變成癲狂的撕咬。
一動不動的他,終於將對方壓撲在籠中,死死鎖住對方的喉嚨,直到對方粗重混亂的呼吸徹底消失,籠中歸於寂靜。
他能活得久,在於他從不做無用之事,他會謹慎觀察每個人,他會拚命咽下一切可以吞下的食物,他永遠不會讓自己成為看起來最弱的那一個,因為看起來虛弱將死之人沒有養著的必要,會被“優先”放乾所有的血。
不單如此,他還會靜觀那些人試圖逃跑、打鬥,必要時他甚至會暗中推波助瀾,因為犯錯和不安分的人,也會被“優先”處理掉。
在這小小的一方鐵籠天地中,他是唯一能夠冷靜摸清一切規則的人,他在這裡目送許多人死去,也因此積累下了最實用的求生經驗,但這些都用不上了,現如今隻剩下他一人,他終於還是要死掉了。
但這場他眼中的“必然”,卻在那個夏夜裡,因為一行人的闖入,而忽然被改寫。
那行人舉著火把快步走了進來,火把湊到籠子前,來人被籠中狼藉可怖的他嚇了一跳。
他聽到那人說——殿下,還有人活著。】
殿下】是誰?
他隻往籠中更深處縮去。
直到籠門被打開,他透過自己眼前蓬亂的頭發,看到很多人走了過來,那些人很快又讓到兩側,一名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少年走來,微彎身瞧了瞧他。
那少年有一雙極湛亮幽靜的眸子,周身貴氣天成,與此地的陰暗潮濕,悶熱腥臭格格不入。
出來吧。】對視片刻後,那少年開口,是清晰的關內官話。
片刻後,他拖著腳上的鎖鏈,小心翼翼而又防備地挪爬出來。出了籠子,他仍在跪趴在地,而不敢貿然直起身子,因為在他的求生認知裡,那是挑釁的,也是危險的。
他聽到那少年問:你叫什麼名字?何方人士?多大年紀?被關在此處多久了?】
他拿艱澀喑啞的聲音答:蒙烈,甘州罪奴,二十歲整,自十二歲被帶到此地,已有八年。】
片刻,他聽那少年對身邊人道:常副將,他好像很厲害。】
那被喚作常副將的人“嗯”了一聲:被關八年頭腦還能如此清晰,是個心性堅韌之人。】
不多時,一名士兵將那為首的道人拖了過來,那道人掙紮求饒,說自己也隻是奉命行事。
把他殺了吧。】
聽得少年這句語氣如常之言,他怔怔地抬眼,看著那把遞到自己麵前的劍,視線再往上移,他見到那少年轉頭看了眼籠中的屍體,又與他道:替自己,也替他們報仇。】
那一刻,他倏然震住,那句“也替他們報仇”,似同一句有力的恩恕,消解了他求生之下的諸多惡行。
他顫顫地接過那把劍,笨拙地將劍拔出,他雙手緊握著上前,刺穿了那道人的胸膛,溫熱的鮮血迸濺。
他再次跪伏在地,雙手將那把劍高高捧起,還給它的主人。
他赤足跟著那少年離開此處,出了暗室,外麵正值黑夜,但有皎月與繁星,風聲與蟲鳴。
他的眼淚忽而無聲洶湧,緊繃了八年之久的警惕與麻木在此一刻被卸下,眼淚衝去舊日血汙,他看向前方那少年在月下輕盈地躍上馬背,抓起韁繩之際,對身側之人道:天亮後,讓甘州知府來見我。】
說著,看向他:把他也帶上吧。】
再之後,他便成了孟列,成為了那少年背後的親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