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侍郎:“門下省那位東台侍郎。”
“魏叔易?”褚太傅又問:“是聖人的意思?”
湛侍郎不置可否:“倒是未有明言……他午後奉聖令去往戶部辦事,便也提到了此事……如今誰人不知東台侍郎魏叔易愈發得聖人倚重,其人言權之重,僅在馬令公之下而已。”
換而言之,魏叔易的話,在一些時候,是可以當作聖人的意思來聽的。
籌備軍餉這種事,本也是要做的,無非分個輕重先後而已——早朝後,依著他們戶部尚書大人的意思,或要先行處理韓國公李獻的軍餉催報,畢竟這則催報是跟著捷報一同送回來的,早朝之上聖心大悅的態度也是明擺著的。
但午後,那位魏侍郎親自來了一趟,提到了江都的軍餉,又詳說了此中輕重區分:“……說是海戰與陸戰又有不同,譬如將士一旦出海便是多日不歸,在糧草及時協同儲備之事上的要求便更高一些。再有一點,入了秋之後海上很快便冷了,海上的將士們要比岸上的更早過冬,棉衣等禦寒之物務必提早備妥,否則定會延誤戰事……”
湛侍郎大致複述罷,又道:“從我們戶部離開後,那位魏侍郎似又去了一趟兵部……”
大約也是為了江都的兵械補充之事。
總之,這位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帝心的魏侍郎既然開口了,他們戶部不說如何優先偏待江都軍餉之事,多斟酌、多上些心是少不了的。
官場之上麼,正值錢糧緊張之際,各處催要軍餉,朝中有人幫忙上心盯著是一回事,沒人幫忙盯著便又是另一回事。
“這個魏子顧……”褚太傅斟酌半晌,低聲思索著道:“老夫近來瞧著,倒是順眼不少。”
依他來看,魏叔易今日之舉,未必就是得了女帝的示意,或者說未必全是女帝的示意……倒更像是借著天子近臣的身份,在幫他學生行方便?
可他冷眼瞧了這些年,這位滿身心眼子的年輕人行事八麵玲瓏卻滴水不漏,又最擅揣摩帝心,分明不是會主動攬事之人……此番為何會一反常態,主動幫他學生?
此子無事獻殷勤,隻恐非奸即盜……想“盜”什麼,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褚太傅思考間,隻聽湛侍郎試著問:“老師何故會突然關心起江都的軍餉之事?可是其中有什麼要緊的牽連是學生未想到的?”
老師自己的公務都不想乾,絕不會平白無故來過問他們戶部的公務……到底是什麼牽扯,竟能叫老師特意請他出來說話?
褚太傅瞥他一眼:“老夫關心關心自己的學生,不行嗎?”
湛侍郎聞言大怔,回過神之後,險些流下感動的淚水——枉他短短瞬間已然設想了諸多利害牽扯,卻不成想,真正令老師掛懷的,不過是他區區湛勉而已!
湛侍郎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被老師偏愛的滋味,動容又慚愧地道:“老師已然這般勞神,學生何德何能,竟叫老師如此掛懷……”
這些時日以來,帶娃娃的苦,掉頭發的痛,一瞬間都煙消雲散了。
可憐,消瘦,又禿頭的湛侍郎像一個終於得到長輩注意的孩子,紅著眼睛羞愧地道:“實話不瞞老師,方才學生上來時,還擔心您要罵人呢。”
見不得他一把年紀還這幅死出的褚太傅,強行把罵人的話咽了回去:“……”傻到這般地步,倒叫他騎虎難下了。
湛侍郎歡喜的茶都多喝了兩盞,纏著褚太傅說了很久的話,直到褚太傅為數不多的耐心有瀕臨用儘的跡象,湛侍郎適才懸崖勒馬,心滿意足地帶著老師的偏愛,和一肚子茶水哐哐當當地離去。
……
天色將暗之際,魏叔易回到了鄭國公府,和往常一樣,先去了趟小佛堂上香。
魏叔易到時,隻見身穿丁香紫襦裙的少女正虔誠地跪在菩薩像前,雙手合十,口中咬牙切齒地念叨著:“……菩薩啊菩薩,您一定要叫那些倭賊們統統死無葬身之地……”
“這般戾氣與殺氣兼備的祈福方式實不多見,比起拜佛,或許你更適合去紮小人。”
聽到兄長的聲音,魏妙青回過頭去:“紮小人那是要生辰八字的,我到哪兒去弄那些倭賊的生辰八字?”
她不是不想紮,隻是門檻太高。
“你還當真想過?”魏叔易抬眉:“日後少去鑽研這些巫邪鬼神之說。”
魏妙青從蒲團上起身,理了理衣裙披帛,才仰著臉不服氣地道:“兄長單要求我甚作甚,不信鬼神,為何不從兄長做起?”
魏叔易麵帶微笑,看向佛像:“……自然是因為兄長做不到。”
怕鬼,是母親賜予他最大的軟肋。
魏妙青不知其中糾葛,“嘁”了一聲:“我看兄長隻是做不到不去掛念常娘子吧?從前常娘子未上戰場時,可從不見兄長日日上香祈福。”
魏叔易沒有辯解,隻去點香。
“阿兄,單是上香怎麼能夠,常娘子又不是菩薩,她怎知你心意?”魏妙青恨鐵不成鋼地道:“兄長這雙手彆隻知道上香,倒是也寫封信啊。”
雖說之前她已在心中把不爭氣的兄長抬下去了,但怪隻怪常娘子太好,她又總忍不住想將兄長再抬回來試一試!
一邊埋怨手中的骰子不爭氣,一邊又總想再開一把——在此一事之上,魏妙青很有些賭鬼的影子在身上。
而此刻,她眼中那隻開了一點的骰子,終於有了轉麵的跡象——
魏叔易將香點燃之際,聲音很輕地道:“我是該寫一封信給她了。”
他並非不想給“她”寫信,隻是一直未能鼓足勇氣。
但此番東羅或有與倭兵合力圍攻她的可能,她身在戰局之中,一心抵禦倭寇,恐有忽漏之處……他想,他需要去信提醒她一番,讓她留意應對。
是“她”也好,是“他”也罷,如此形勢下,戰局與她的安危最重要。
魏叔易於書房中寫信時,長吉從外麵走進來,手中捧著五六冊書,說是女郎叫人送來的。
“放下吧。”魏叔易筆下微頓,抬眼看過去。
因近日妹妹總在念叨抄書之事,於是他也知曉它們的來處,這些書與“她”有關,是她寧可被帝王猜忌被群臣指摘,也要留給江都及天下學子的明亮星火。
時間在她身上好似突然變慢了,直到如今,他也時常無法可想,她究竟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日內做了這麼多的事。
她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與蓬勃的生機,是令人驚奇仰望的,雖然她的來曆本就不凡……可是,據這些時日他了解到的有關先太子殿下的舊事來看,“她”的不凡與煊赫,並非隻是天生。
在那些他未曾觸及到的歲月裡,“她”便已經在那一場場灼人體魄的戰火中,煆燒出了最意氣飛揚,而又堅定無懼的靈魂。
或許,他不該以區區性彆來困縛有關“她”的一切……隻是他的心意要如何安放,仍尚未可解。
魏叔易認真細致地折疊好信紙,塞入信封,對燈封漆,動作慢條斯理卻透著無聲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