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初,道州大旱,因賑災不及時,致使無數災民餓死,近年大盛多災,起初朝廷並不曾如何在意這一場旱災下的人禍。
至去年秋日,開始有道州災民湧入京師,求天子憐憫主持公道,那時徐正業之亂已現,京師戒嚴並排查徐賊同黨奸細,很多災民被錯殺,或被暴力驅逐。
他們的聲音不被傾聽,生死亦不被在意。
這份民怨,借著徐正業起事之風,在鹽販卞春梁的帶領之下,很快聚集成了一支亂軍。
到底是民間勢力,亂起之初,朝廷仍未十分放在心上,直到幾撲不滅,愈發勢大,眼看著卞春梁自道州起,先後攻占了衡州,邵州,今年春日又占下潭州,舉兵攻往洞庭——
徐正業之勢已被撲滅,反而起初不被重視的卞春梁之勢愈發壯大。
卞春梁的野心是寫在明麵上的,高舉報複之旗,誓要攻入京師,推翻當下朝政。
他揚言為民請命,要為道州枉死的百姓討回公道,血債血償,因此所到之處,凡官員權貴豪強,皆被他劫殺一空。許多當地士族,家中無論老幼也皆遭屠戮,之後再連同屋宅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
若說當初徐正業尚以匡扶李氏江山之名拉攏官員貴族,卞春梁便是公然站在了官權士族的對立麵,他於檄文中言刀下殺儘貪官汙吏,足下踏碎公卿傲骨,不破京畿取回公道必不折返】——
鄭潮看得愁眉緊鎖。
滿紙血性與報複之言,決心推翻壓迫之政……此檄文拿來煽動亂世平民,無疑是極有力的。
再加上李獻此番大敗,卞春梁大軍士氣再漲,必將又引來無數人跟從效仿。
鄭潮的視線越過渡口處惶惶的人群,看向東麵洞庭湖方向,心下憂慮至極。
李獻此一敗,可謂出乎了許多人的預料。
兩月前,李獻將卞春梁大軍逼出洞庭一帶,傳捷報入京,被視作扭轉局麵之戰。
之後,李獻乘勝追擊,欲取回潭州,然鏖戰月餘,仍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兵之大忌。士氣衰餒,便必有一敗。
八月初一當日,卞春梁大軍忽然出城迎戰,破開李獻大軍防禦,一連不過十餘日,便一鼓作氣攻下洞庭,並占嶽州。
李獻大軍死傷數萬,節節退敗之下,勉強在荊州憑借易守難攻之優勢,才得以穩住陣型。
荊州曆來難攻,卞春梁大軍也已疲憊,此刻紮營嶽州休養蓄力,而嶽州城中,因卞軍的屠戮,已形同煉獄。
失了洞庭與嶽州的李獻,在荊州安置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責軍中部將。
他認為自己分明製定了周密的作戰計劃,隻因麾下將士無能,履行不力,輕易退卻,擾亂軍心,方致使大敗局麵的發生。
這些士兵皆如一盤散沙,若不重責,何談軍規與軍威?
敗仗之下,士氣衰微,李獻試圖以此將軍心拔起。
在如此嚴懲之下,剛吃了一場敗仗的軍中愈發人心惶惶,如一張緊繃的弓,強行支了起來。
同樣負傷在身的李獻,此刻麵色沉寒,正於營中執筆書寫請罪戰報。
荊州至關重要,他在請罪書上再三保證,會以己命死守荊州,並定會取回在他手上丟失的嶽州。
收筆之際,李獻手中猛地用力,筆杆在他手中被折斷。
此次他固然敗了,但必不可能再敗!
他定會親手取下卞春梁首級,以雪今時之恥!
洞庭敗訊傳回京師,朝廷上下一片震怒恐慌。
聽官員上稟嶽州戰後百姓慘狀,聖冊帝亦龍顏大怒,嚴斥李獻之過。
“陛下,荊州地處關鍵,乃是攔在山南東道前最有力的一道屏障……若荊州再失,東都洛陽,乃至京師,隻怕都要成為亂軍囊中之物!屆時大盛危矣!”
聖冊帝聞言勃然大怒:“大膽!”
那名官員自知用詞不當,慌張跪伏下去請罪。
但他之言雖聽來不祥,卻也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聖冊帝亦清楚此一點,故而也並未自欺欺人粉飾太平,發落責難這名官員,待冷靜下來之後,即與眾臣緊急商議對策。
感受著金鑾殿中彌漫著的不安氣氛,在旁聽政的太子李智,半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栗著。
除了卞春梁大軍的威脅之外,近來幾乎隔幾日就會有各地大大小小的戰報傳回京師,肖旻將軍也再次領兵平亂去了……
怎麼辦,大盛這是要亡了嗎?
太子心下戚懼,簡直快要哭了。
戶部的官員也要哭了。
彆的官員或怒或驚或懼,而他們戶部,還要再另加上一條頭疼。
麵對持續不斷的巨額戰事支出,他們真的快要頭疼死了!
湛侍郎看著麵前堆積如山的催錢單子,突然理解了老師——老師動輒發瘋的精神狀態,領先他好幾十年!
每天麵對這些,哪有不瘋的?
尤其是那韓國公的軍餉催要,他簡直恨不能撕碎嚼碎咽肚子裡才好,打了這許久,要了這麼多錢,結果憋了個這麼大的敗仗,一座城池都沒拿回來,還把嶽州丟了!
這不是妥妥的賠錢貨嗎?
偏偏更賠錢的還在後麵,敗仗並非結束,而是意味著更多的藥材補給,更巨額的傷亡撫恤,甚至是被拉得更長的戰時消耗……
且聽著早朝上眾臣所議,因卞春梁的兵力再度壯大,接下來免不了還要再往荊州增派兵力。
不增派怎麼能行,荊州是一定不能丟的!
湛侍郎歎著氣,縱有千般頭疼,卻也隻能加緊處理。
湛侍郎翻看公務間,眉頭越皺越緊,不禁就想到了不久前江都常刺史要建官營作坊之事。
建作坊無疑是筆大支出,他剛準備頭疼時,卻聽聞常刺史在奏請中事先已主動言明,一切支出,她自己可以想辦法墊付——
墊付……多麼動聽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