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這作坊若是真辦了起來,今年人家可以墊付,明年說不定就能交稅充盈國庫!
之後如能覆蓋抗倭支出,便是實打實的自給自足了!
還有先前,人家說殺徐正業就殺了,且為了縮短作戰時間,減少傷亡與開支,甚至把人引去了汴水上殺,就此一戰定乾坤……多麼善解人意,多麼省錢省力的殺法兒!
真該叫那些賠錢貨們都好好學學!
麵對如此擅於給戶部省錢的常刺史,若非規矩不允許,湛侍郎簡直都想弄一幅畫像來,掛在戶部大堂中以旺國庫了。
現如今,能省錢的就是財神啊。
同樣在戶部任職的譚離也有類似想法,他們這一批新人格外地難,剛進了戶部做事,便遭遇了戶部最窮最難的一年。
爹娘根本不用擔心他會貪汙,這麼乾淨的國庫,他縱然是想貪,都覺得無從下手。
且戶部為了“開源”,最近已私下悄悄聯合禦史台,打算揪些貪官來充盈一下國庫了。
從前是貪官盯著國庫,而今是國庫盯著貪官……這樣的戶部,怎麼不算窮到家了呢?
如此環境下,擅於省錢的常刺史,難免叫人心生偏愛。
不過……想到抗倭之事,譚離也忍不住心生憂愁。
韓國公李獻此番戰敗,四下常提及“久攻不下,兵家大忌”這八字,而常刺史的抗倭之戰,從雙方首次交鋒開始,也有數月之久了。
不過水戰不同於攻城之戰,倭軍擅遊擊,戰線拉得更長是難免之事。
隻是如今大盛危機四伏,各處都緊繃著一口氣,生怕哪一日江都也忽然傳回戰敗的消息。
若當真由倭軍攻入江南之地,大盛會四分五裂成何等模樣……簡直叫人不敢往下深想。
因而,常刺史肩上的擔子,實在尤其地重,並且不被大多數人看好。
昨日,他和宋顯還聽到幾個官員私下議論,都歎息著說江都境況不妙,不過隻是艱難支撐而已,倒不知能否撐過今年……
如今倒無人再嚷嚷著易帥了,戰事頻發,縱然換下常歲寧,也沒有很合適的武將頂上,且常家是父女二人共同禦敵,好歹還有個常闊在。
在一片慘淡不安的氣氛中,今年京師的桂花,謝得格外地早。
八月末尾,城中已無桂香。
重陽將至,一場雨打落下來,已有稍許寒意襲身。
國子監裡的阿無的狗窩,已將涼席換作了軟褥。近兩日喬祭酒帶狗子去釣魚時,也會帶一張小被子,把狗子裹起來,因覺得不方便,便和夫人商量著給阿無做一身衣裳穿穿。
好不容易磨得夫人答應了,喬祭酒又提起要求來,須得夾棉,麵子要細綢的,最好再繡兩隻酒壺在上麵……
王氏不耐煩起來:“我看你像隻酒壺!”
眼看夫人要撂挑子,喬祭酒趕忙使出賣慘大法:“夫人是知道的……無絕他從小便沒了母親,早早被他師父撿了回去,如今好不容易托生到咱們跟前來,你說說……”
王氏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轉身找料子去了。
阿無的新衣還在縫製中,年邁怕冷的褚太傅已在官袍外麵係上了披風。
天色將暗之際,褚太傅下值歸來,轎子落下時,仆從舉著傘迎上去。
雨天路滑,老人最是摔不得,另一名仆從一路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太傅回到居院中。
步上石階,褚太傅見那盞兔燈還掛在廊下,由風雨吹打著,連忙道:“……快取梯子來,將燈摘下來!”
仆從很快取來梯子,見太傅下意識地要自己登梯摘燈,老仆嚇得不輕,忙把人攔住:“老郎主,您快七十了了,可不是十七啊!”
待過完年,可就六十九了!
老仆叫小廝將燈取了下來,褚太傅接過,一邊拿衣袖小心擦拭,一邊埋怨院中下人做事不妥帖:“……若再有雨天,記得將燈早早摘下來!”
小廝一邊應下,一邊在心中嘀咕,一盞花燈而已嘛,倒不知老郎主為何這般寶貝。
褚太傅回到屋內,老仆為他解下披風後,取來了一本賬冊:“……變賣來的銀子都在這上頭了,合計有十萬兩餘。”
“才十萬兩?”褚太傅有些嫌棄,又道:“把我那十萬貫也一並取出來。”
“您說的是私庫裡的那十萬貫?”老仆愕然:“那可是您的養老銀子。”
太傅為官清正,又養著一大家子,那十萬兩是單獨刨出來,留著養老的——畢竟家裡頭知了太多,太吵鬨,老太傅早年就合計著,待告老還鄉後要一個人躲一躲清淨。
這十萬兩,就是拿來躲清靜的養老銀子。
可現如今,太傅竟要將這養老銀子送出去?
又將可賣的字畫也賣了……這日子究竟還過不過了?
“這些不用你來操心……”褚太傅有些得意地哼哼兩聲:“且有人給我養老呢。”
老仆歎氣,這話倒是不假,畢竟孫子孫女都二十好幾號人呢,是不愁沒人養老的。
“那些字畫可都是您的寶貝啊。”想到那些被變賣的字畫,老仆仍頗覺心疼。
褚太傅拿不值一提的語氣道:“那些算什麼寶貝……”
老人看向房中掛著的那幅幽山石圖,還有那個巴掌大小被裱起來的“磕頭小像”,滿意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須。
至於那些被他賣掉的,都是些死物罷了,若能投進火盆裡給他學生取暖,他也是不會猶豫的。
京師都有兩分涼意了,接下來的海上必然要更冷。
他是最怕學生受凍的。
這些年來,他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裡總能親眼看到學生離去時的情形——
他的倒黴學生,是在雪原上揮劍自刎的,刀劍,風雪……他總想,那得多疼,多冷啊。
每每在夢中相見,他總要問她“疼不疼,冷不冷”,她總笑著搖頭,可他握著那雙手,分明冷得徹骨。
嘴裡沒一句實話!】
夢中,他開口訓斥,卻每每都會啞了聲音,紅了眼睛,隻得心疼地捂著那雙血淋淋又沾滿了雪粒子的手,想替她暖一暖,但怎麼也暖不熱。
那股子寒意,時常從夢中鑽出來,刺破他蒼老到本該麻木的單薄身軀,好似北狄最刺骨的風雪,都灌進了他的心裡。
他且這般冷,一身戰傷又在北狄被折磨了整整三年的傻學生,豈會不冷?
如今他這傻學生回家了,他這做老師的,也不能隻知道罵人,馬上逢年過節的,總得給學生拿點炭火銀子吧?
軍資緊巴巴的,她在江都又是建學館,又是辦作坊的,聽說欠了宣州一屁股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