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亦燃著炭火,青年發髻整潔,眉眼漆黑,輪廓分明的下頜處有著一層淡青色胡茬,外披一件深青色厚重大氅,愈顯身形挺括。
常歲安走上前,雙手遞上一封信箋:“此有密信一封,請大都督過目。”
崔璟接過之際,常歲安適時退開數步,摘下頭上沉重的首胄,一手抱著,候在一側。
崔璟對燈展信,視線首先掃向左下方落名處,赫然見得其上書有“魏叔易”三字。
另觀字跡與私印也並無異樣之後,崔璟適才去看信上內容。
魏叔易一行欽差使臣,在五百名禁軍的護送下,自京師出發,曆經近二十日,方才過泰山,正往青州去。
這封信,便是魏叔易離開泰山地界時所寫,泰山距崔璟此時所在的幽州約有四百裡遠,快馬送信兩日可達。
魏叔易在信上言,他不欲繼續北上而行。
往北去,便需沿著渤海岸走陸路,需繞過一整個渤海,方能抵達安東都護府——而這途中,需與北側的薊州、營州擦肩而行,眾所周知,這兩州如今已被康定山及靺鞨所據。
這條路上,沿海幾處雖也有部分盛軍駐守,但沿海空曠,又值寒冬,沒有重兵把守的必要,是以兵力相對薄弱。
尤其是與營州擦肩之時,說是賭命也不為過,營州乃康定山的老巢所在,此中風險之大,讓魏叔易深覺此條路與黃泉路頗具孿生之相。
於是魏叔易果斷放棄了北上繞行渤海的選擇。
他欲直往東麵而去,在登州口岸走水路,登州對麵即是安東都護府所在,二者相隔,不足百裡水路,此片水域,為渤海與黃海交界之處。
他已令人探查詢問過,今冬雖有海冰阻途,但多為浮冰碎塊,隻要在登州借調至多三艘足夠堅固的海船,再有登州水師護送,不足百裡的海路,縱然慢行,兩三日也必然可達彼岸。
如此一來,除了能避開北麵大部分危險之外,也算得上是一條捷徑,等同往東一路直穿水路而行。
對麵便是安東都護府,再過一條鴨綠江,便到東羅家門口了。
乍一聽,這條路的難處,似乎隻在於那不足百裡的艱險海路了,但魏叔易一行人不算多,有經驗豐富的水師在,再備幾艘應急小船,隻要提前觀測風向,不遇到大風浪,便不至於出大差錯。
但若隻是如此,魏叔易便也不至於特意給崔璟寫信了,他專程送信來幽州,顯然不是為了告知崔璟“我等不過幽州境,不必等了”的意思。
畢竟崔璟本也沒打算等他過來敘舊——魏叔易對這份不被承認的友情,向來也很有自知之明。
魏叔易寫這封信,是為了求助。
崔璟熟悉周遭地形,在未曾看到信上餘下內容之時,心下已有判斷。
縱有一身反骨,及骨子裡刮除不去的倨高氣態,但在正事之上,崔璟從來不是怠慢之人。
片刻,他即提筆寫下簡短回信,令人先行送往登州——魏叔易是在兩日前送的信,算一算路程,他的回信可在魏叔易一行於登州登船之前送達。
之後,崔璟又召來虞副將,令他點上一千輕騎,於天亮之後出發。
虞副將應下,立即前去備兵。
見崔璟將此事安排妥當後,一直候在旁側的常歲安才開口道:“大都督,今日聽聞斥候傳回消息,康定山一眾於薊州按兵不動,料想短時日內不敢輕易攻來幽州了吧?”
自崔璟率兵趕赴幽州支援的消息傳開後,康定山一眾,便未敢再肆意妄動,正與謀士觀望商榷。
“康定山或很快便知,我僅率三萬玄策軍來此——”崔璟道:“再加上朝廷此前調派的兵力,及幽州守軍,統共九萬人。而康定山坐擁精兵三萬七千人,再有靺鞨騎兵五萬餘,與我軍兵力不相上下。”
所以,康定山注定不會觀望太久,野心勃勃的靺鞨,也不會允許康定山觀望太久。
因此不可有分毫鬆懈。
率三萬玄策軍來此,非聖意示下,而是崔璟自己的決定。
這一年餘,他率八萬玄策軍駐守北境,屯兵並修建邊防,雖未有半日鬆懈,但北境麵向北狄的防線極長,幾乎綿延籠罩大盛整個北部,他若將八萬玄策軍悉數調離,恐會使北境陷入險境。
如此關頭,他絕不能讓北境出事,若任由北狄鐵騎踏入大盛國境,屆時之亂,隻會比康定山更難阻擋。
崔璟不願顧此失彼,權衡之下,決意親率三萬兵馬來此。
在北麵,冬日急行軍,是很冒險之事,為免幽州失守,他的將士們一路奔襲而來,路上因惡劣的苦寒天氣病倒了近千人,當下康定山觀望之際,也是他們休養蓄力之時。
此刻,他需先守住幽州這咽喉要地,再設法取回丟失的兩州。
崔璟平日絕非多言之人,但稍有機會時,他總會與常歲安分析戰局利害——他向常歲寧允諾過,要認真教導並保護好她的阿兄。
常歲安很是好學,私下常研究兵法陣圖,於軍中也從不自恃身份,他不懼吃苦,且待人坦率真誠,身上自有一股平易近人之氣,無形中便很得人心。
待崔璟對著沙盤剖析罷當下戰局與地形,常歲安認真聽罷之後,又提了幾處疑問,崔璟皆耐心答了。
末了,常歲安道:“薊州距幽州雖不過一百餘裡,但這條路上多為冰雪覆蓋,再有十多日便是年節了,年前他們應當不敢貿然動兵。”
崔璟:“常理如此,但不可大意。”
常歲安正色點頭,而後猶豫片刻,才試著道:“大都督,寧寧此刻人在東羅,想來年前是不回江都了,我想……”
“想去東羅嗎?”
“不,不是!”常歲安連忙搖頭,大戰當前,他豈是那種擅離職守不分輕重之人?
“我想著,近日可有人去往東麵查探?若是有,能不能使人送一封信去東羅,以便趕在年節前送到寧寧手中……若是不便,也不妨事的!”
崔璟沒有過多猶豫,便點了頭。
此地不同於北境,送信者去往東羅,要避開康定山耳目範圍,若為一封信單獨跑一趟,或有些勞兵傷人之嫌——知崔璟向來愛惜麾下兵士,這也是常歲安猶猶豫豫的原因所在。
但虞副將等人恰要去往東羅附近,送信便成了順帶之事,自無不可。
見崔璟答應,常歲安欣喜過望。
雖仍隔著渤海,但他已經很久不曾離妹妹這般近了,他也已有至少四五個月,不曾與妹妹有過書信往來了!
“回去寫信吧,天亮之前送來即可。”
崔璟話音剛落,便見常歲安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