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聲音突然正常,反倒顯得人不正常了。
無絕心思敏捷,眼珠子一動,趁熱打鐵問:“……老常,你在海上傷重昏迷時,口中念叨著的待你始亂終棄的是哪個?”
常闊黝黑的臉色頓時漲如豬肝:“……記住你當下的身份,回你的前院去,少打聽有的沒的!”
說話間,拄著拐走得飛快。
無絕看得愕然:“……我再說兩句,他怕不是就能將拐丟了吧?”
孟列自顧走上一條岔路,無絕追上來,低聲道:“老孟,你有人手,你去查一查老常的舊事……”
孟列目不斜視:“都是女郎的人,你若有想法,自尋女郎說去。”
聽他已改了稱呼,無絕回過神來,和老常分開走了,暗中沒了把風之人,雖說刺史府戒備森嚴,小心些卻總無壞處……
無絕抓心撓肺,卻也謹慎地將話咽了回去。
……
洗去一身疲憊的常歲寧,夢中多與舊事相關。
翌日,她和往常一般時辰起身,在院子裡練罷了槍法,衝洗一番後,換上了喜兒備好的衣物。
紗袍輕軟,是嶄新的料子,淡淡天青色軟紗廣袖,肩頭繡有祥雲與瑞獸圖紋,皆是好寓意。
此值陽春三月,刺史府的後園,便是一方縮小的江南景。
華亭建於園中池水中央,池水碧綠,荷葉初青,有幾尾錦鯉穿梭其間。
常歲寧坐在臨水的一麵亭欄上,一腿屈起,一腿垂在外沿,抱臂靠著欄柱,望著對岸的景象,看得入神。
附近人等她已悉數令人清退,唯獨對阿點不曾設限。
小動物似嗅得出無害的氣味,阿點生性爛漫,很輕易便得到了黑栗的信任。
此刻阿點便帶著橘子和黑栗在柳樹下打鬨,橘子邦邦打了黑栗兩拳,便飛快爬竄上樹,黑栗仰頭衝它吠叫著。
再不遠處,榴火一家三馬在樹下吃草,甩著尾巴,姿態閒適。
常歲寧靠坐在此,遠遠瞧著,眉眼間也有著短暫的閒適與安寧。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於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內之人。
她未坐在亭內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態隨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著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發既未梳成女兒家發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隻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隨意地係在腦後,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隻圖一個輕鬆,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內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著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並未轉頭看他,依舊看著水上和對岸。
他抬腳,進了亭內。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麵上,蕩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麵容輪廓。
麵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於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著他奔湧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於回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
四目相視,常歲寧也在久久注視著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餘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隻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著這張臉,常歲寧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並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隻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為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麼,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麼?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誆詐他?
但一切基於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著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隨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麵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並不相似的麵孔。
於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常歲寧垂眸看著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仆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著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隻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朱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將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寧看著他手中捧著的匕首,無聲複雜一笑。
時隔這麼多年,仍時刻帶著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