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皇帝才登基沒多久,自己家裡死了父親和兄長,沒有閒心理會旁人家的悲苦,因此他隻是勸慰了邵震虞幾句,就沒再記掛了。
誰能想到,多年前那個尚在繈褓中就喪母的嬰兒,竟長成了這樣的姑娘,此刻滿懷著不為人知的愁緒,就坐在自己麵前,不過數尺之隔而已。
他以為邵循與他父親之間有什麼誤會,便道:“當初你母親去世的時候,邵卿悲痛難忍,抱著你一直不肯撒手,說是你是亡妻拚了命留下的孩子,還發誓無論如何也要親自看護你長大,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這是朕親耳聽見的。”
邵循原本隻是感傷,可是猝不及防聽了皇帝的這一番話,眼睛登時一酸,險些流下淚來,她飛快的轉了轉眼珠,試圖將淚意忍回去,可是突如其來的心酸和委屈,卻怎麼也止不住,不得已隻能偏過頭去,深深的吸了幾口氣,這才好些了。
皇帝看著她:“記得那時候邵卿擔心你人小立不住,沒有為你取名字,總是寶寶,心肝兒滿口的叫著,朕還嘲笑過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彆說了……”邵循禁不住閉上了雙眼,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艱澀:“陛下,求您彆說了。”
邵循知道皇帝這是在告訴她她的父親曾經有多麼疼愛她,她曾是她的掌中寶,心尖肉。
皇帝是好意,但是他不知道,人的感情不會一成不變,就算是父母疼愛子女,可能也不是天長地久的。
邵循儘量調節好心情,她不想讓眼前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他印象中那個長在父親懷裡,備受寵愛的小姑娘,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麼不討人喜歡,用儘了怎樣的手段也得不到父兄的眷顧。
這樣狼狽又這樣卑微。
“那時候你沒有名字,現在朕知道你單名一個‘循’字對不對?”
她咽下淚水,點了點頭:“是‘循規蹈矩’的循。”
那是她五歲時,和弟妹一起起的名字
皇帝搖頭道:“依朕看來,恐怕是‘循順循雅’的循。”
他的語氣一向溫和卻堅定,讓人聽了就會認為是真理,邵循被這句話打動,忍不住向他看去,對上皇帝沉著的眼睛。
邵循的肌膚很白,仿佛散著瑩瑩的光,五官每一處都精妙絕倫,特彆是眼睛,尤其是眼睛,那雙眸子線條極美,平時冷靜自持,不帶任何情緒時就已經十分引人注目,現在美目微紅,像是熏染了一層薄薄的胭脂,豔麗又輕柔,目光更是如同兩灣盈盈的秋水,任誰看上哪怕一眼也不會舍得移開視線。
被這樣一雙眼睛望著,寧熙帝心中一動:“你到這裡來。”
邵循的神情動搖了片刻,隻能站起來走到他身前。
皇帝的意思其實是要她坐在自己身邊,但是邵循垂著眼睛直接在他麵前跪下來。
皇帝並沒有強求,這樣的姿勢更能俯視著看她,察覺她每一分情緒的變動,他不怎麼動聲色,既不嚴厲也不強硬,但是這樣直直的從上向下俯視邵循,卻紮紮實實的掌控了她的全部心神。
“告訴朕,”皇帝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你此刻在想什麼?”
邵循抬起眼看著皇帝——在想什麼,說實話,方才她滿心裡都是家裡的那攤子事,可是現在就這樣被皇帝在咫尺之間牢牢的盯著,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這樣覺得,也就這樣實話實說,甚至連自稱都忘了:“我……我不知道……”
皇帝看了她半晌,之後緩緩抬起手來。
邵循立即渾身緊繃,她想躲卻又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在皇帝溫熱有力的手掌落在耳側時,忍不住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是臉頰上並沒有被觸碰,她微怔,感覺自己頭側一片溫熱。
邵循茫然的睜開眼睛,而皇帝就這樣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帶著憐惜與安撫。
她怔怔的看著皇帝,聽他輕聲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邵循依舊看著她,她心裡亂七八糟,什麼思路都攪成一團,但嘴巴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她聽到自己緩慢的聲音:“……在陛下眼裡,我……還是個孩子麼?”
皇帝的手微頓,最後替她輕輕理了理額角的碎發,抽回手時指尖不經意間滑過那逶迤精致的眼尾,讓邵循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
皇帝收回手,聲音鎮靜,並不帶什麼起伏:“朕……也不是聖人。”
這話似乎與前後沒什麼關聯,邵循此刻有些遲鈍,頓了一下,這才意識到皇帝已經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
*
奉麟閣往中庭走,趙若桐住的院子和兩儀殿是在一條線上的,皇帝和邵循一同往回走,都沒有乘輦,而是像散步似的,慢慢一步步走回去。
沒有人說話,遠遠綴著兩人的內侍們腳步輕的像貓,讓這世間仿佛之後皇帝和邵循存在似的。
公主院要近一些,邵循停在門口,回過身來看著皇帝:“……謝謝陛下……今日送我回來。”
方才的一番話,仿佛朦朦朧朧的改變了什麼東西,雖然極力克製,但是親近就是親近,邵循對他的態度再不像之前一樣,充斥著生疏恭敬。
皇帝的手像是要動,但最終卻穩穩的垂在身側,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道:“你進去吧,要是太晚了就在公主這裡住下。”
邵循點了點頭。
她在等皇帝轉身,而皇帝卻也想看著她進門,兩個人有些僵住,最後邵循道:“陛下先行吧。”
皇帝看了看她,轉身離去。
就在他走了沒幾步,邵循卻突然想起一件事:“陛下留步!”
皇帝轉過身來,看邵循幾步走到自己麵前:“陛下,我還有話要說。”
皇帝的腦子裡一瞬間想到了各種可能,但他麵上卻沒什麼變化:“何事?”
邵循斟酌著用詞:“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平時多看顧二公主……”
皇帝的嘴角勾了一勾:“之前是朕囑咐你照看她,現在,反倒是你囑咐朕了。”
邵循低下頭:“我這不是得罪了恪敬公主麼,要是連累二公主就不好了。”
“這個倒不用你操心,她宮裡的那個新調過去的嬤嬤自然會幫著朕照看她。”
邵循放下心,向皇帝道了謝,兩人又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幾息的時間。
這次是皇帝主動說:“朕回去了,你早些歇息罷。”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邵循站在原地愣了一陣,這才轉身走進院中。
邵循再次見到二公主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趙若桐已經急的坐立難安,生怕她被太後為難,所以當邵循進來時立即高興的抓住她的手不放:“循兒,你還好麼,皇祖母有沒有為難你?”
邵循搖搖頭:“正巧趕上太後心情好,甚至連責備也沒有。”
趙若桐放下心,接著露出一個十分開心的笑來:“看來就連皇祖母也喜歡你,循兒,我就知道你一定討人喜歡。”
邵循哭笑不得,論起招人喜歡,她自問是沒什麼本事的。
“對了,”趙若桐問道:“既然沒有為難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莫不是皇祖母留飯了?”
這真是個好問題,問的邵循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把和皇帝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說的更合理一些。
接著她發現無論怎麼說,都似乎很不合常理。
趙若桐看邵循擰著眉頭,糾結著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樣子,突然問道:“是不是陛下召見你了?”
邵循的眼睛睜大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趙若桐輕輕搖頭:“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猜到的,我說了,陛下很喜歡你,若是閒來無事,找你說說話再正常不過了。”
真的這樣正常麼?那為何邵循自己卻始終覺得不踏實。
——她不能確定皇帝想要什麼,更不敢往更離譜的地方去想,隻能自己一個人惴惴不安。
趙若桐道:“你就當沒這回事就好了。”
她看著趙若桐,忍不住想說什麼,卻被她輕輕捂住了嘴:“循兒彆怕,你這樣好,人人都該喜歡你,若不喜歡才是有問題,但是你是好的,旁人卻不一定,所以你隻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
趙若桐放下手,邵循怔怔的看著她:“隻做自己喜歡的事?”
趙若桐點點頭:“其他的根本不配你去理會……循兒,我是個無用的人,既不招人喜歡,也沒什麼勇氣,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用臉頰貼上邵循,輕聲道:“你完美無缺,不該有任何遺憾和煩惱。”
邵循沒想到趙若桐會這樣說,一時連方才的糾結都忘了,忍不住露出笑意來:“阿桐,我在你眼裡難道是仙女下凡不成?天下誰是完美無缺的,誰又能真的沒有遺憾煩惱?”
趙若桐眨眨眼睛:“至少在我這裡確實是這樣的。”
*
邵循到底還是沒在宮裡留宿。
她告彆了二公主,一路走出了宮門,正要上車,就見另一輛馬車在自己旁邊停下。
眼看就要宵禁了,這個時候進宮可不太尋常。
隻見車上下來一個丫頭,又伸手小心翼翼的扶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她穿著十分寡淡,頭上也沒帶什麼首飾,但是帶了不少下人,比恪敬公主還多一點。
邵循認出了來人,在她看到自己之後站到一邊,沒有急著上車,等人經過時行了禮:“鄧娘娘安。”
這位鄧夫人麵色憔悴,身上一看就知不是太好,但看到邵循時仍是禮貌的柔聲回應:“邵姑娘慢走,我要去給母後請個安。”
邵循見她像個紙糊的花瓶一般,仿佛吹一口氣就要倒,也不敢多說什麼:“娘娘當心。”
鄧氏輕輕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去。
邵循呼出一口氣,並且聽見身後來送她出門的宮人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那宮人見邵循正在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
“小姐彆見怪,這位娘娘身子太弱了,奴婢們見了都是犯怵的。”
邵循笑著表示理解,畢竟她方才也是一樣擔心:“鄧娘娘怎麼這個時候進宮?”
宮人回答道:“皇太後想念懷憫太子,時不時的就要喚鄧娘娘入宮談談心,也是對著兒子的遺孀寄托哀思的一種方法,不拘於什麼時候,太後常常召見鄧娘娘,要是時間晚了,多半在寧壽宮留宿就是了,還方便鄧娘娘伺候太後,向她老人家儘孝呢。
“隻是娘娘身子骨實在不好,這樣時不時的進宮也吃不消,陛下就給了恩典,特許她在宮內乘轎。”
能得皇帝的特殊照顧,這位“鄧娘娘”身份可不一般,她是先太子的正室,即懷憫太子妃。
懷憫太子是太/祖與皇太後湯氏的長子,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兄弟倆隻差了三四歲。
當初太/祖不滿前朝暴/政,於近不惑之年揭竿起義,他得子很晚,當時的懷憫太子十歲,今上也不過是個幼童,太後便帶著小兒子留守後方,懷憫太子卻陰差陽錯的被父親帶到了軍營中。
據說他本來就有不足之症,又在軍中顛簸了半年,受驚又受苦,等與母親弟弟團聚時已經瘦的不成人形。
那時起義大軍如火如荼,太/祖作為首領,繼承人卻如此孱弱,未免動搖軍心,於是再次上戰場時,他將大兒子留在老家,又換了今上提在身邊,大小戰役無不參與,到了年紀大一點,更是做過幾次總指揮,獨當一麵,這才有了皇帝年紀雖小,但卻戰功赫赫的事實。
後來大周建國,太/祖在立太子時也有過猶豫,畢竟嫡長子是天然的繼承人,也是他作為秦王時的王世子,論品行並無過錯,但偏偏長子太過孱弱,次子又功勳卓著,選誰都不太合適。
最後先帝還是在對懷憫太子的不忍和今上的推卻中封了嫡長子為太子。
但是這樣做的隱患到最後也顯露出來了——後來先帝病重,懷憫太子仁孝,日夜侍疾不敢稍離左右,結果先帝油儘燈枯,剛剛駕崩離世不過幾刻鐘,還沒來的及登基的懷憫太子就因為操勞和悲痛過度,當場吐了一口鮮血,最後醫治無效,死在了太後的懷中。
接著就是太子妃鄧氏聽到消息,驚痛交加,七個多月的身孕早產,那男孩兒剛生下來,隻哭了幾下就沒了聲息。
皇室的這一連串悲劇就在猝不及防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完全沒有給人喘息的時間,整個朝野動蕩,說是風雨飄搖也不為過,南邊前朝殘存的勢力尚且虎視眈眈,漠北也極不安分,還是當年不滿十八歲的寧熙帝力挽狂瀾,穩定了朝局,這才沒讓大周這個新生沒幾年的國家就此四分五裂。
現在這麼多年過去,該平複的傷痛都已經過去,皇帝大權在握,政局穩定,太後也漸漸從傷心中平複了下來,含飴弄孫過的也不錯。
隻有鄧氏,在登上皇後寶座的前一刻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她的損失是完全無法彌補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這悲劇中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八年,這才顯得如此頹唐憔悴。
邵循心裡有些同情這位前太子妃,畢竟這種打擊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換了邵循自己,能不能撐過去還是兩說,因此她從不敢覺得鄧氏脆弱,因為她能活下來,真的已經足夠堅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