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昱反應過來之後, 立即便要掙紮著站起來,並試圖去拉唐浩初的手,可他喝多了酒的大腦已經不能支持全身的運動和平衡, 試了兩下都沒有成功起身。受位置和角度所限, 程昱隻能看到唐浩初尖細好看的下巴, 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那個穿白裙的女孩倒先一步被夾克衫青年扶起來了,並清楚地看到了唐浩初的眼神。
那雙眼眸溫潤而澄淨,像一片映著天光的寧靜的湖泊, 或一片璀璨又高高在上的星空, 完全沒將他們之前曖昧的倒地姿勢看在眼裡。
她忍不住攥緊了拳,表情甚至隱隱有點扭曲, 而程昱這時候終於在林封的幫助下起來了,然後抓住唐浩初的手磕磕巴巴的喚:“浩初……”
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不安,英俊的臉上不由露出滿滿的焦急,但醉成一團的大腦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什麼做什麼,所以隻管下意識道歉:“對不起, 你彆生氣……”
周圍的人聽到了都微微一愣。程家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全國富豪排行榜上穩居前三,身為獨子的程昱完全就是天之驕子,哪怕外表和舉止再親和也改不了骨子裡的張狂和傲氣,連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都習慣了捧著他, 更彆說聽他主動道歉了, 所以此刻聽他二話不說就先道歉, 都覺得新鮮。
再看程昱還一副生怕唐浩初不接受他的道歉的緊張模樣, 抓著唐浩初的手抓得非常緊,就覺得更新鮮了。所幸唐浩初並沒有把程昱的手甩開,隻輕輕問了一句:“你要回去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程昱忙不迭地點頭,簡直像一隻終於等到主人來找他的狗,抬腳就跟著唐浩初走,才走一步整個人就栽了下去。
——他這是徹底醉了,過量的酒精導致腦供血不足,身體乏困到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
上午剛剛下過一場雨,外麵的天色有點陰,但非常舒適宜人。風從窗口吹進來,像溫柔的手拂過臉頰,空氣被雨水浸得濕潤又清新,仿佛魚兒自由自在地從門窗裡進進出出的暢遊。花園裡的海棠抓住春天的尾巴開了最後一波花,茉莉則開了第一波初花,臥室裡也能聞到花香。除此之外還能隱隱聞到廚房裡傳來的濃香誘人的粥的味道,——這一切都讓剛剛醒來的程昱陷入一種安然恬靜的恍惚中。
恍惚了好一會才回過神,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宿醉最難受了,但程昱並沒有想象中難受,隻覺得有點頭昏。低頭看到指掌關節處的針眼才知道不難受的原因,唐浩初顯然給他針灸過了。
他隨即便要去找唐浩初,努力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客廳門口,一眼就看到花園裡站在海棠前的青年。青年正專心修剪雨後殘敗的海棠,微微低著頭,修長的手認真地處理馥鬱的殘紅,側臉和身姿分外漂亮,身後浩蕩無邊的天穹都淪為他的背景。
程昱默默站在那看了很久,直到唐浩初注意到他,放下花走過來。
砂鍋裡的粥已經煮得差不多了,唐浩初隨即去廚房看鍋調火,又炒了之前切好的小菜。滿屋的飯菜香和青年忙碌的背影讓程昱有種異常安心的感覺,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卻覺得此生足矣,覺得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幸福安和的日子,哪怕始終不能和對方走到身心合一的最後一步,也要死死抓著他和他過一輩子。
粥很快盛好了,因為宿醉之後要吃清淡的東西,所以隻是加了棗的白粥,但熬得非常清香綿滑,幾個菜也都是開胃的。唐浩初一邊把粥碗放好一邊問:“頭疼嗎?”
“不疼,針灸很有用,”程昱頓了一下又說:“隻有一點暈,但我早就暈習慣了。”
唐浩初聞言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顯然沒懂程昱的意思,程昱忍著想要探頭去親他那對眼睫的念頭道:“我一見你就忍不住發暈,這麼多年來當然暈習慣了。”
這些年程昱常常會冒出這樣的情話甚至葷話,換了個人估計也跟著聽習慣了,但以青年這樣內斂單純的性格似乎永遠不能習慣,總會掩飾性地借故忙彆的事,還會因為那些葷話而微微紅了耳朵尖,讓程昱心裡又疼又愛。但唐浩初這次沒忙彆的事也沒有紅耳朵,而是突然抬起頭道:“那白小姐呢?”
昨天那個白裙女孩便姓白。程昱微微一愣,下意識就解釋道:“我和她隻是普通朋友。”
解釋完才發現不對:“你怎麼知道她姓白?”
唐浩初沒有答,隻垂下眸子道:“吃飯吧。”
程昱表麵上津津有味的吃著飯,心裡卻忍不住緊張起來。他不管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都很多,這麼多年以來唐浩初從來不曾過問,而唐浩初會提起白小姐絕對不是吃醋,——相處這麼久,他知道唐浩初不是那種會吃醋的人,不管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都不會。一些彆人不能容忍的小事在他這裡都不重要,若涉及到原則上的問題,則會乾脆利落地直接離開,不會在吃醋或爭吵這種無意義的事上浪費時間。
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怕唐浩初誤會,程昱忍不住又解釋了幾句:“白靈清前年才來京城上學,——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個‘白小姐’。她家不是這兒的,因為她媽和我媽是老同學,所以暫住我家,我媽很喜歡她,但我和她沒什麼關係……”
其實唐浩初已經知道白靈清的全名了,——昨晚回家後唐浩初就收到了對方發來的郵件。附件是兩張很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程昱正和她一起逛首飾店,挑的明顯是女款的項鏈,另一張照片還手牽著手,看上去金童玉女,分外登對。
唐浩初的確不會吃醋,也沒有將郵件當回事,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竟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裡麵的照片一次比一次更親密。
這段時間在醫療實驗項目和博士生畢業答辯之間來回忙到不可開交的唐浩初依然沒當回事,隻覺得這位白小姐長得的確漂亮,但這種愛找人炫耀或示威的缺點該改一改。真正讓他正視起這件事的是一個電話,——大概因為郵件沒得到想要的效果,白靈清竟打電話過來了。
接到電話的時候唐浩初剛剛抵達德國,準備參加一個非常有名的國際醫學論壇,看到來電顯示上的陌生號碼有點奇怪,因為知道他電話的都是熟人。唐浩初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聽到一個很好聽的女聲:“你好,是唐浩初先生嗎?”
聲音很溫柔,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傲氣,唐浩初已經隱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和目的,道:“嗯。”
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反問一句‘你是誰’,但唐浩初嗯完就沒有下文了,害得白靈清隻得自我介紹:“我是白靈清。”
“哦。”
又是一個單字就沒了下文,語氣也沒有顯示出任何驚訝,讓白靈清再次產生說不出的挫敗感。她硬著頭皮堅持把話講完:“我和程昱在一起了。……我,”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見一麵比較好。晚上七點,天鵝堡咖啡廳……”
唐浩初打斷了白靈清,“我在慕尼黑。”
白靈清微微一愣,語氣帶上了懷疑:“現在嗎?”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去電視或網上看轉播,我會上台發言。這次論壇算是醫學界很有名的盛會,許多國家都將轉播。”
相比於白靈清毫無依據的自傲,唐浩初才真正值得人驕傲,但他的語氣非常平常,仿佛代表整個國家上台發言隻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他那邊似乎已經開始忙了,——有德語隱約傳來,在跟唐浩初說著什麼,唐浩初隨即用德語予以回答,發音標準而流利。
白靈清聽著聽筒那邊的聲音,感覺和自己仿佛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不用見麵,差異已顯而易見。就像她剛才提到的天鵝堡咖啡廳,裡麵最貴的咖啡高達上千,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高檔的地方,可它終究隻是名叫天鵝堡而非真的天鵝堡,真正的天鵝堡恰巧就在唐浩初此刻身處的慕尼黑。
“改到周日晚上吧。”唐浩初在跟旁邊的人講完話後轉回話筒,“我周六回國,但緊接著還有一場手術要做,病人半年前就做了預約,不能改期,做完手術才能抽出時間。”
唐浩初周六回國的時候,是程昱親自接的機,在飛機晚點了好幾小時的情況下依舊不煩不燥地耐心等著,還帶了唐浩初喜歡吃的甜點和好看的玫瑰。唐浩初卻敏銳的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顯然是一種女士香水。
唐浩初沒有跟程昱回去,而是去看了那名次日就要做手術的病人。
盛夏的氣溫非常高,熱得人心焦氣躁,而手術室裡更讓人焦燥,因為手術情況比預料中複雜得多。但唐浩初最終還是鎮定自若地完成了手術,隻是手術時間也比預料中長得多。
所以等唐浩初到咖啡廳的時候,己經遲到將近一個小時。
他並沒有急,因為知道不管多晚白靈清都會繼續等著,隻是他本以為對方會要個包廂之類的,結果還沒進門就看到對方在大廳最顯眼的地方坐著。
白靈清見到唐浩初後,立即向他露出一個禮貌性的笑,唐浩初卻沒有功夫回應她的微笑,而是叫來了大堂經理,讓他準備一間雅間。大堂經理立即恭恭敬敬地點頭,迅速跑過去安排了,唐浩初這才走向白靈清,走近的同時聞到了對方身上的香水味,和之前在程昱身上聞到過的一模一樣。
但他麵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隻溫聲道:“我要了雅間,去那裡談。”
這裡的消費已經夠高了,包廂的消費不言而喻,白靈清不由遲疑了一下,下意識說:“就在這裡談就好了,不用那麼麻煩。”
話說完就見唐浩初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具體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她隱隱有種對方在看傻子或者懷疑她智商有問題的錯覺,看完了才慢慢道:“你既然和程昱在一起了,不清楚程家的情況嗎?”
白靈清愣了愣,然後聽唐浩初用緩慢的語速繼續道:“程家本來就受大眾和媒體關注,如今還和楊家連在了一起,你要講的事又是私密的事,可能連錄音和視頻都有帶,大廳裡人來人往,被誰路過聽到了一星半點,你可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白靈清怔愣得更明顯了,完全沒想到唐浩初居然輕而易舉就猜到她帶了錄音和視頻的事。明明唐浩初的語氣溫和又平淡,隻是在陳述事實,聽不出任何苛責或諷刺的意思,但在白靈清耳中就像是在苛責或諷刺:“這些後果對我來說無所謂,學術界並不看重個人私事,國外更如此,商界政界卻不一樣,個人形象和公信力非常重要。這家店的檔次很高,會吸引名人來的同時,也會吸引記者和狗仔有事沒事地過來蹲守,——還是說你就是想把事情公布於眾?讓所有人都知道?”
白靈清自然不是要公布於眾,是真的沒想過應該去包間。雖然她住在程家,但程家的階層離她還是太遠,記者狗仔之類的東西離她同樣遠。白靈清的臉上已然一片青一片白,半句話也說不上來,所幸經理在這時候過來了,——他己經安排好了包間,所以親自來領唐浩初過去。
包間裡的環境比大廳又勝一籌,作為市區裡最頂級的咖啡廳,私人包間一律要預約,一般人來問,得到的答案永遠是客滿,白靈清就算有心預約也預約不上,可對唐浩初來也就是臨時過來吩咐一句的事,大堂經理恭敬的態度在白靈清眼裡,和剛才聽到的話一樣讓她難受。
她在心裡暗暗想著這也許就是得到程昱之後可以過的生活,想著自己總有一天也會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卻沒想過唐浩初用的錢都是他自己賺的或唐家給的,不曾花過程昱一毛。
經理領著帶著服務生上完咖啡後就出去了,聽不到喚鈴不會貿然進來。門輕輕關上,白靈清卻遲遲沒有開口說話。明明來之前已把要講的話想了很多遍,可此刻看著唐浩初,依然感覺到說不出的壓力。
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從程昱那裡看過唐浩初的照片,就夾在程昱的錢包裡,一張是從學生會的證件上撕下來的標準的免冠正麵照,另一張則是倚在沙發上午睡的睡顏,明顯來自於偷拍。照片上的人已經足夠好看,可親眼見了,才意識到照片竟還不及本人的一半。唐浩初此刻還穿著手術結束沒有換下來的醫生袍,袍子是敞開的,可以看見裡麵煙灰色的襯衫和襯衫領口處露出的一點凸出的鎖骨和陷下去的優美的頸窩,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白大褂,也被他穿出了出眾的氣質,讓人一眼就能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
白靈清終於語帶歉意的開口了:“我知道我不該冒昧地打擾你,但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見麵談一談。其實我跟程昱在一起很久了,我覺得這樣對你很不公平,我並不是有意要破壞你們的感情,也沒有要你們分手的意思,我知道你們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的表情也帶著明顯的歉疚,眼底卻透著沒有掩藏好的理直氣壯:“但我很愛程昱,比任何人都愛他,程昱也是喜歡我的,他的父母也都非常喜歡我。我可以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庭,給他一雙兒女……”
說完便放了一段她帶來的錄音。
錄音做過一些剪輯,但裡麵的話的確來自於程昱及其母親。以程氏集團的水平和地位已不需要聯姻,何況樹大招風,有時候獲得太多資源和關注也未必是好事,程家現在要做得不是發展得更大,而是更低調更安穩,程語所嫁的楊家已經夠厲害了,所以到了程昱這兒,家裡更希望他找一個家世普通更好操控的女孩子結婚,多生幾個孩子,平和地過一輩子。
白靈清顯然是個很好的選擇,錄音裡,程昱的母親似乎已經把她當做最佳結婚對象,語氣殷切地詢問程昱的意見。程昱已經年滿三十,這個年齡在老一輩的人看來算是結婚非常晚了,程家長輩難免有點急,也許是因為程母的語氣太殷切,程昱沒有明確答應也沒有明確拒絕,但他有承諾程母說遲早會給她生一個孫子。
錄音就在這裡中止,唐浩初卻依舊沒有什麼反應。他一直專注於在咖啡裡放糖,一罐方糖都被他加光了,又在咖啡裡仔細攪勻了才喝,然後因為甜味而滿意地微眯起眼。白靈清看在眼裡,咬咬牙拋出最後一個籌碼,道:“我和程昱發生了關係,而且有視頻。”
唐浩初這才終於抬頭,淡淡看了白靈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