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他無數次回憶當時的情景,回憶每一步操作,仿佛每一步都記得,卻又仿佛什麼都想不起來。時至今日,這是譚真第一次正麵提起這個事故。
譚父靜靜地吐著煙,陽光下,他隔著嫋嫋煙霧看著譚真。
“事情已經過去了,組織上也認定了是機械故障,你就不要再多想。明天就回去,後麵的事我來安排。”
譚真喉結動了動,皺著眉摸了下眉角,“爸,你不明白。”
譚父沉默著拉近煙灰缸,往裡麵倒入一點茶葉水,彈煙灰。
父子倆靜了會兒,譚父說:“從你說想當飛行員的那天起我就告訴過你,開飛機很危險,上了天全是意外,很多情況是人力無法操控的。是你堅持要走這條路,好,我們支持了,你做得也不錯。現在遇到一點挫折就想放棄,這不像我兒子會做的事。”
譚真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譚真,你不要忘了,你是全空軍年輕一代裡最優秀的飛行員。”
譚真皺了下眉,看向自己的父親,“已經不是了。”
譚父很深地吸了一口氣,久久無言。
最後他說,“自己的路自己選,我左右不了你什麼。以後飛還是不飛,你想想好吧。”
……
譚真從軍區出來,陽光刺眼,他上了車,忽然不知道該去哪兒。
其實回來得這一個星期他一直很閒,每天除了傍晚接梁京京下班,白天裡他都無所事事,牽著狗到處轉。
車開出來,在冬景蕭瑟的馬路邊停了會兒,電話響了。
是徐寧打來的。他昨天剛剛出差回來,問譚真在忙什麼。譚真說沒忙什麼,徐寧說他們那邊新來了兩架水陸兩棲小飛機,喊他過去玩。
空曠的機場跑道上停著四五架小飛機,小飛機塗裝炫酷,造型時尚。譚真到的時候徐寧剛飛完一個架次,身上穿著隊裡的藍色飛行服。
他跟譚真一起點煙。
抽著煙望著下麵,徐寧說:“又來了一批新學生,接下來有的忙了。我們最近剛建了一個水上旅遊基地搞體育旅遊。”
“怎麼個搞法?”譚真問。
“現在能想到的就是做熱氣球、動力傘、跳傘這些項目,也可以跟房車、露營結合起來,我們也還沒有太多頭緒,”徐寧解開衣服領口,“宗旨就是什麼賺錢,什麼項目吸引人來什麼。”
譚真看著下麵一群穿著飛行服的人,目光茫然。
“你想什麼呢?”徐寧也望著下麵,“這種時候你不好好拿出點態度,接下來怎麼申請複飛?”
“你覺得我還有機會飛嗎?”
徐寧:“事在人為,何況你爸在這個位子上。”
摔飛機是二級特情,這樣的事故對飛行員心理會帶來毀滅性打擊,從生死線上逃生的人很少會再要求複飛,即便要求了,很多也隻是為了向組織展現一個“高姿態”,組織上酌情考慮後大多情況會為其轉崗。
陽光下,天空是純淨的瓦藍色。譚真微微皺著眉,雙目顯得更加深邃。
徐寧:“是不是沒信心了?”
譚真沉默了很久。
“最近經常常常想到我們小時候,”譚真吸了口煙,手搭在欄杆上,看上去十分平靜,“成天在山裡跑,你說我們家境也不比彆人差吧,我媽年輕時候還特彆喜歡漂亮,結果直到我去大連那年,我才知道我們有多土。”
徐寧笑,“你是被人家小姑娘刺激的。”
譚真也笑了下,“也不全是吧。你憑良心說,難道我們那時候不土?”
徐寧仿佛也被他帶回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溫和地笑了笑。
怎麼能不土。現在回頭想想,那時候的口音、審美,簡直是土爆了。調去城市後剛剛接觸到一點流行文化,結果兩個人的父親又被調去新疆。好在後來他們都考了軍校,天天穿統一的軍裝,不會再暴露出那份土氣。
小時候梁京京的一句“鄉巴佬”譚真真的在心裡記了很多年。現在看是笑話,當年何嘗沒有認真傷害過一個小男生的自尊?
而事實上,當年隻要不選擇跟著爸爸跑,他們這樣的軍娃完全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我算了算,現在一年撐死二十幾萬。這兩年買房子也沒存下來錢,結了婚我打算給京京買輛車,手上差不多就徹底空了,”譚真說,“小時候不懂事,就想著以後要開飛機,現在回過頭來想,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得太簡單。”
他的童年和青春除了機場、飛機、軍裝,唯一的異色就是梁京京。其他什麼也沒有。
譚真仿佛第一次思考自己的生活。
徐寧不禁朝譚真看了看,想了想,道:“譚真,我是被學校開除的,到現在都沒摸過三代機,你卻已經能飛最新的戰機。一路走來我最羨慕的就是你,所以不管你現在怎麼想,以後怎麼想,不要覺得不值得。做空軍,做殲擊機飛行員是件驕傲的事,哪怕摔了飛機,它也是驕傲的。”
譚真望著一派深遠的藍天,腦中平靜而混亂。
他說:“不是純粹的機械故障,我的操作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