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多少與江東大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更彆說這裡麵還有荊州大族,以及校事府這條惡狗。
誰敢掀開這個蓋子,誰幾乎就要站在大吳主要政治勢力的對立麵。
陸遜真要有這個膽子和魄力,當年他就應該支持暨豔而不是勸誡。
他甚至不能阻止軍頭們洗劫襄陽城。
所以在這種場合下,對於荊州軍頭的某些心思,陸遜看得很清楚,但偏偏他又不能點破。
“你們校事府的人,就是這麼喜歡誣毀他人,假罪朝臣麼?”
麵對秦博的質問,陸遜從容道:“吾何時說了要抗旨?既是陛下詔令,那吾自然會立刻回京。”
秦博這才鬆了一口氣,指了指周圍那些將士,問道:
“那他們又是何意?”
陸遜淡然一笑:
“軍中諸將,雖略有魯莽,但卻也是識忠辨奸之輩,一時激憤,情有可原。”
校事府氣焰滔天之時,陸遜尚且不懼,屢次上書,言校事之害。
而與他同心憂之,言之流涕的前太常潘浚,甚至欲誘呂壹而殺之。
這些年,校事府威勢不再,猶有何懼?
隻是蟄伏已久的校事府,這一回居然被陛下派出來傳口諭。
這讓陸遜本能就升起了警惕之心。
所以眾將那些行為,未必沒有他刻意縱容之。
一是為了打壓校事府。
更重要的,他這次回建業以後,要借諸將的反應,再次向陛下進諫,言明校事乃士吏之仇,須緊勒而萬不可縱之。
秦博見陸遜這般模樣,再看看眾將那戲謔而嘲笑的目光,知道自己繼續呆在這裡,隻會自取其辱。
當下隻得忍氣吞聲地說道:
“上大將軍既然聞陛下詔令,還請儘快動身,前往建業才是。”
言畢,潦草地行了一禮,便一甩寬袖,轉身欲走。
誰知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麼事,又轉過身:
“對了,博這裡,還有一信,乃是漢國大司馬寫給上大將軍的,請上大將軍過目。”
“嗯?”
陸遜聞言,終於麵露鄭重之色。
示意讓人把信接過來,陸遜拿到信,掂在手裡,臉上的神情由鄭重轉為思索。
正想著漢國大司馬為何給自己寫信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抬起頭,原來不少將領的目光都落在自己手裡的這封信上。
陸遜略一皺眉,把信藏入袖中,問向秦博:
“汝如何得漢國大司馬的信?”
這一回,秦博終於可以挺起胸膛:
“上大將軍莫不是忘了,博前些日子,方從漢國歸來?”
但見他的眉宇間,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意味:
“博不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是說服了大司馬,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事情,而且還頗得大司馬另眼相看,故而大司馬這才讓博轉送信件。”
聽到這個話,眾將就是一陣輕微地騷動。
就算是不提馮大司馬乃興漢會會首,而興漢會又與不少人的錢袋子有關係。
光是漢國大司馬威震天下的大名,亦足以讓這些人動容。
他們這一次,之所以能奪下襄陽,馮大司馬領漢軍在草橋關,吸引魏賊大部的注意,可謂有極大的關係。
更彆說在去年這一場混戰中,漢國大司馬除了助大吳奪取襄陽。
還能在失了先機的情況下,不但帶領漢軍重新收複上黨,甚至還能逼退司馬懿,反奪魏賊函穀關等要地。
漢軍兵鋒之銳,在這一戰中體現得淋漓儘致。
在不少世人眼中,這一戰,同樣體現出了馮大司馬高超的用兵藝術。
因為這一戰的統帥,就是馮大司馬,有什麼問題?
“嗤!”
上大將軍自然是不會小看馮大司馬,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因為馮明文年紀輕輕就小看對方。
他這一聲嗤笑,是對著秦博去的:
“馮大司馬,乃漢國柱石,位高而權重,聲隆而望尊,文武皆絕倫,世人不可企及,汝乃何徒?敢大言得馮大司馬另眼相看?”
“是文章,還是武略,亦或者品性德行?汝有哪一樣可稱?”
上大將軍好歹是書生出身,雖是領軍多年,但刻在骨子裡的書生意氣,終是沒有被磨滅。
獨占天下八鬥才氣的馮大司馬,對你這個小人另眼相看?
你在侮辱誰?
你這是在侮辱全天下的士子書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將一聽,頓時也是反應過來,再次哄然大笑。
秦博被這個話堵得麵紅耳赤,羞忿得連手沒有拱,便狼狽而逃。
身後笑聲更響亮了。
羞走了秦博,陸遜又讓諸將下去,待身邊再無人,他的臉色,這才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他從袖裡拿出馮大司馬的信,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用拇指在信上輕輕地滑動,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好一會,這才拆開信封,抽出信紙看了起來。
“上大將軍勳鑒:……”
前麵一番問候的話,自不必提。
“……合肥襄陽,一東一西,為吳之梏桎,今上大將軍西取襄陽,其有意合肥乎?”
“若合肥不取,不日漢家將士將東進,吳將焉取徐青?”
“若將取之,永觀吳國諸將帥,非上大將軍親往,難以攻取。”
“近日得聞上大將軍不意合肥,意在上庸,此豈非棄絲絹而擇葛麻?永竊為上大將軍所不取。”
“況上庸之地者,漢中舊地是也,昔漢吳盟誓,約分天下,地界各有所定。”
“按盟,上庸之地當歸漢,若將軍取之,則壞舊盟,此可一而不可再。”
看到這裡,陸遜的臉色一沉!
什麼叫可一而不可再?
你們這是打算翻荊州舊帳?
“若是上大將軍執意取之,永不敢與將軍相爭,唯有避之。但日後大漢將士擂鼓而平河北,順攻幽州,易也。”
“望上大將軍三思。”
看完之後,陸遜的臉色越發地陰沉。
但見他慢慢地把信紙捏起來,捏成一團,然後緊緊地團在手心。
最後,陸遜的嘴裡,吐出幾個字:“馮明文!”
你在威脅我?
怪不得陛下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召自己回建業。
陸遜感覺自己終於明白了。
隻是很快,陸遜的目光漸漸變得凝重。
他抬起頭,看向西北方,目光仿佛想要透過牆壁,投射到千裡之外的長安。
他知道,這是馮明文對自己的示威:
天下沒有白占的便宜。
去年你一封信,拿下了襄陽。
現在我一封信,要拿下上庸。
我就問你答不答應?
仿佛感受著手心信紙上那咄咄逼人的語氣,陸遜握著的拳頭捏得更緊了,青筋再次暴起。
良久之後,青筋又悄悄地消退了下去。
陸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一口氣吐出去,似乎也抽掉了身上的力氣,一向以忍辱負重著稱的他,跌坐在案旁,神情竟是有了一絲頹然。
以陸遜的涵養,馮永的信中言辭,就算是再怎麼無禮,他都不會放在心上。
之所以如此失態,是因為他從這封信背後,看到了漢國那懾人的鋒芒。
漢國君臣還很年輕,而且君明臣賢。
思及多年前,漢國費禕出使大吳,自己曾與之在車上談起漢吳兩國年青俊傑。(661章)
馮明文確實厲害,一人便可壓江東諸多年青才俊。
但當時自己卻是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大吳有明嫡。
明嫡終將為君,明文隻能為臣,大吳將來未必不能壓漢國一頭。
可現在……
今日觀昔日之自己,可笑啊可笑!
“上天當真幸劉氏耶?”
已是耳順之年的陸遜,發出了一聲無奈而長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