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妖既死, 眾妖一哄而散,四下奔逃。
脫去陰陽裂的涇陽坡像是洗去了妖冶濾鏡,山的蒼青、樹的翠綠、天幕的湛藍,都淡了幾個色調,泯然平常天地。
鳥雀在山間發出一連串啁啾,窗欞上似乎停了隻喜鵲,一聲疊一聲的叫,吵得人耳朵痛。
輕而薄的帳子揚起, 皂角的味道清香。
他醒來時, 帳子角輕柔地掃過他的臉。
是李府, 他先前住的房間。衣服換過,傷口也被包紮好了,身上妥妥帖帖地蓋著薄薄的被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順著聲源扭頭一望, 額上搭著的沾濕的方巾滑落下來, 掉在了枕邊。
女孩站在窗邊, 將頭探出去,隻留下個水藍色的背影。裙子外麵套了一件孔雀藍的襖子,領子毛絨絨的。可能是屋裡熱了, 故意半穿不穿,滑落在臂彎,露出裡麵薄而透的真絲上襦, 背部白皙誘人的凹線若隱若現。
她耷拉著襖子, 伸出袖子到窗外虛打了幾下, 似乎在與外麵什麼人懊惱地交涉。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 豎著耳朵聽,隻聽得少女清亮的聲音:“一天三頓喂你穀子,還吵。哪裡築巢不好,搭在人家牆上,也不怕翻下去。”
喜鵲蹲在窗欞上,歪頭看她,似懂非懂,啾啾啾叫得更厲害了。
“噓,安生點——”她氣急敗壞地從窗台上捏了一把穀子扔過去,“多吃,少說話,叫得又不好聽。”
鳥兒撲棱棱拍翅前去覓食,叫聲驟停。
她這才歎口氣關了窗,扭身回來。
慕聲立即閉上眼睛。
“咦?”她走到枕邊,撿起了滑落的方巾,卻沒有急於蓋上,而是伸出手蓋在他額頭上拭了幾下。
半晌,似乎是覺得溫度不夠準,扳住了他的臉,俯身下來。
她溫熱柔軟的唇瓣貼在他額頭上的刹那,少年陡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不燒了。”她鬆了口氣,步伐輕快地起身出門,換了一盆水回來,擱在了桌上。
無意中一低眼,一雙潤澤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將她嚇了一跳。
“……醒啦?”
少年坐起身來,紮起的頭發滑落到腮畔,半晌才答:“嗯。”
妙妙愣了半天,白皙的手指曲起來,點點自己的腦袋,語氣嚴肅:“你下次要注意點兒。一直發燒,腦子會燒壞的。”
“……”慕聲看她,長長的睫毛微顫。
“懂不懂怎麼注意啊?”女孩的眼睛泛著光澤,臉頰新鮮得像掛著白霜的鮮果兒,看他一言不發,用力彈了一下水盆,恨恨道:“拿水,物理降溫。”
又看他一眼,恨鐵不成鋼:“淋雨不算。”
“……”慕聲垂下眸子,印象中最後一幕,就是她半死不活地靠在自己懷裡……
他立即抬眼:“你的傷……”
淩妙妙一臉不耐煩:“我沒事,都是皮外傷。倒是你——”
她懶得再說了。這個人新傷疊舊傷地忍著,大病小病一起熬,精力體力都到了極點,因此才會一昏就是三天。
他這種活法,就是在挑戰人類極限,得改,從頭改。
“你先前說過,妖的攻擊不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妙妙斜眼瞅著他肩膀,“這次怕是例外了,你這裡傷太重,估計以後也會留疤。”
他靜靜聽著,麵色平平,沒看出有什麼在意。
“不過你也彆太傷心。”她還一本正經地安慰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傷疤是男人的勳章。”
“……”
“你就當多了塊勳章唄。”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貓兒,驕傲地抬起前爪,發絲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瞳孔透亮,滿室都是燦然生輝。
慕聲扭過頭,有些生澀地說:“你怎麼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淩妙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彆扭的稱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廳呢。”
*
陽光透過窗欞,灑了滿室。瓶中紅梅換成白色菊花,純粹得幾乎易碎,匾額上挽著的白綢花,在風裡微微顫動。
幾個人沉默地坐著,室內安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鳥雀啁啾。
柳拂衣重傷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李兄,節哀。”
李準眼下兩團烏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著地麵,喉結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李府小小姐新喪,棺槨還沒到成年人膝蓋,仆婦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點麻木了。
“花開花落皆有時,由不得人。”慕瑤的聲音清淩淩地響起,幾乎像是喟歎,回頭望向一旁。
地上鮮豔如旗的裙擺鋪開,女人的水蛇腰纖細,胸部豐滿白皙,低開的襟口彆了一朵白花。
十娘子坐在地上,纖細的脖頸之上,是尖尖的下頜和紅潤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致的鼻尖,兩隻嫵媚的眼睫毛濃密,波光流轉。
這張臉,本來傾倒眾生。
“慕姑娘,我沒有騙你。”她幽幽的甜潤嗓音響起,“我家住靈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孫孫,隱居山林,妖氣是狐族中最弱。”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撫上了自己紅潤的臉頰:“你們是不是想不到,會有狐妖,活成我這個模樣?”
李準循聲望著她豔麗的臉,神情複雜。
“我自小向往外麵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