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大地裂隙(十二)(2 / 2)

小狐狸一路輾轉,一路跌跌撞撞,最終停留於如畫的煙雨江南。

“江南李府,最是奢華,庭院裡有九十九種香花,還有一個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舍不得離開,便悄悄地在院子裡打了個狐狸洞,住了下來。”

慕瑤道:“你對我說的那些,都是你親眼看到的。”

十娘子哀笑點頭。那年輕的商人,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家財萬貫,風流倜儻,不知愁為何物,見誰都笑嘻嘻的。小時候愛爬上爬下摘下鮮花,與鄰居家的小姑娘們擠眉弄眼;長大以後,竟然最是專情,對發妻方氏百般嗬護。

那樣的生動——那就是人。

“我……很早就愛上了他。可我知曉,人妖殊途,遠遠看著他長大,成婚,生子,夫婦和睦,子孫滿堂,應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似乎是不想讓李準這一生過於順遂,老天偏偏奪去方氏性命,她拚死留下的小女兒,也是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準幾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看著阿準隻剩一個人……夜裡在院中枯坐,抱著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繈褓,散儘家財求醫燒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那個漆黑的夜,萬物無聲,乳母隻是打了一個盹兒,年方一歲的幼兒驟然發病,不到一刻鐘便麵色青紫,沒了呼吸。

她看在眼裡,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強行化人,隻來得及將身體冰涼的孩子抱起來,四處求醫。

“我走過滿街的醫館,他們都告訴我,沒救了,孩子已經死了,再晚些,屍體都該硬了……”

十娘子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輕啟,“我知道,楚楚死了,阿準必然肝腸寸斷。我怎麼舍得他難過——我想起來,斐氏族中有招魂秘術,可醫白骨活死人,可我年歲尚小,妖力不足,無法使用。”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點於我,說涇陽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隻是要付出些代價。”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連夜趕到涇陽坡,求見幻妖,不知怎麼,她一次見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長,幾乎為所欲為,可天地也限製了她的力量——她無實形,不能化人,就連一隻修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豔人形,令她妒忌萬分。

“她答應借我妖力,但開出兩個條件。一是讓我前往長安郊區興善寺舊址,收斂死人屍骨,送至涇陽坡來供她吸食。”她歪過頭去,似有些疑惑,“我曾問過她,她說,這是前一個向她借力的人該給她的報酬。”

慕瑤點頭。當時陶熒求告無門,轉向歪門邪道,以自己和教眾的性命為代價,央求幻妖為陶虞氏的兩顆牙齒賦予妖力,將假舍利子活生生變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無法走脫涇陽坡,那些教眾屍骨,是由十娘子代為轉移的。

“第二個條件……”她頓了一頓,諷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這張臉。”

李準哽咽了一下:“你……”

“其實外貌於我,並沒有什麼。”十娘子仰頭望著梁,“若是能換得楚楚一條命,給它也就罷了。”

“臉給了幻妖,我隻好去彆處尋覓,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隻剛死不久的鯉魚精,便借了它的殼子,成為你們看到的模樣。“

她接著笑道:“我假稱自己是醫女,實際行的是招魂禁術,將楚楚救了回來。隻是,這禁術救人代價極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頭血供養,我隻好以醫女身份,暫居李府,每天親自給楚楚熬藥。”

李準緊抿嘴唇,眸中是頹然的迷茫,似乎同樣沉浸於回憶——她胸前是有一塊疤,他曾經問起,她隻含糊地說是小時候不慎弄傷的……

十娘子看著自己細長的十指。

緣之一字,誰說得清楚。她美豔如花時,未必討得了李準歡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鯉魚精的臉,頂著旁人的指點和嘲笑、衣不解帶地照顧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準反而被她的細心和善良打動。

有他一人之愛,旁人再多白眼,不過過眼雲煙。

“當我知道可以常伴阿準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發誓,要以我性命愛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兒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當家主母,將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隻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維持不了這麼久的招魂之術,隻好誆騙阿準……舉家搬到了涇陽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無法套上你的臉,正在氣急敗壞,望見了魂魄半離體的小女孩,便橫出了壞心思。”

她以禁術救回來的小女兒,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鳩占鵲巢,一切都在無聲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毫無察覺,還以為花月圓滿,好日子還在前頭。

李準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麵前,蹲下身來,寶石般閃爍的黑眼眸,沉痛地望著她的臉:“注定要失去的,強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拚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準冷笑一聲,猛地起身,轉過身去。

“阿準。”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撫摸著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認識了他。

廢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為他編造了一場幻夢。

而他始終身處局中,一無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識對方真麵目。

“阿準……”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許久,似乎萬般繾綣,都化成酸澀的一歎,“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李準沉默不語,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她長長歎了口氣,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似乎是解脫了,“大夢一場,終有醒的時候。人妖殊途,現今你我夫妻,一彆兩寬……”

“誰要跟你兩寬?”

李準猛地轉過身,打斷了她的話,眼眶發紅,“成婚的時候你說了,要陪我過一輩子,你要背誓嗎?”

十娘子花容失色,兩點晶瑩猛地跌落下來。沾濕了絢爛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低眸凝視著她,麵色複雜,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隻剩下一句:“既然從前不識,那就從今天,重新認識好了。”

“好嗎……斐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