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落青梅(二)(2 / 2)

“小的問您,還回來嗎?那時您已經策馬奔出好遠了,回過頭來說,不回來了。”

“當時您笑著說,就當長安城裡,從未有過輕衣侯。

6.

天空之廣袤,深不見底,如同大海倒轉。

這是是一個沒有星子的夜,下落的雨絲奔向他懷抱而來,粼粼閃光,下落著,似乎慢慢凝成了晶瑩的雪花,緩慢輕舞。

時間因此而變得無限漫長,落著雪花的天空靜謐得如同情人悠遠而包容的目光。

他側躺著,身子抽搐,血沫從口中一點點湧出,唯一點亮,是不瞑的雙目。

“夫人即將臨盆了…”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衝撞了你。”

“此子是你我心中期望,就叫子期好不好?”

“我來,殺你啊。”

“這是您的骨血…”

“你知道嗎?”說話的人輕盈地轉了個圈,神情恬靜和美,宛如仙子,“麒麟山終年飄雪,我們便在雪中跳舞。”

火把,人,慢慢聚攏來了,像無數隻螞蟻,團團圍上來,他們似乎著急地說著些什麼。

有人將他抬起來,觸碰到他的瞬間,他嘔出一口血,

眸光渙散,沙啞地開口:“下雪了嗎?”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表情都像是著了慌:“侯爺,剛四月,哪兒來的雪?”

閉了閉眼睛再張開,血色的世界,依然隻靠絲絲小雨艱難洗濯,越洗越肮臟,越洗越難以洗淨。

原來,那片純白的夢境,隻是眼前的白翳。

7.

夫人喪期未過,輕衣侯便病危,趙妃娘娘出宮照料,一見他的模樣,轉瞬哭成了淚人。

曾經擲果盈車的小潘安,變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髏屍體,下人見了,都彆過頭去,遠遠避開,走了老遠,仍心驚肉跳。

他什麼也不肯說,像死人一樣凝望著帳子,眼裡宛如一座空城。

他聽見方士對著抽泣的長姐說話:“娘娘,人活著是靠一股‘氣’的,現下侯爺眼裡的燈滅了,就是那口氣沒了,這般苟延殘喘…”

他的關節像是被那一場小雨鏽蝕了,連動一下都很困難,故而沒人能從他手中將那繡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來。

“說好你我夫妻,坦誠以待,為什麼要瞞我?”

書房裡的光線明亮,照著這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她

驚慌地看著他,似乎想要解釋,又羞於啟齒:“我沒有。”

是怒火上了頭,她越是完美,越令他心驚肉跳,懷疑陡升:“你究竟愛不愛我?”

她卻遲疑,半晌才輕聲答:“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愛。”

終究是年輕氣盛,隻這一句,讓人覺得半生愛戀都成了笑話,激得他負氣離家,轉頭向長安去。

人妖殊途,分道揚鑣的想法,被冷風一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數了。

要是真想騙他,就該像那戲本子上的狐狸妖怪,說我愛你入骨,騙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離開,為她臣服,任她馳騁,榨乾他每一寸皮膚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容兒,暮容兒。

她竟連撒謊也不會。

忘憂咒反噬,萬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拋妻棄子之業障,倒也很好。

可惜。

七年了,子期長得那麼大,如何淪落於街頭,臉上滿是灰塵,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赤著腳,竟連鞋子也沒有

再多的…隻恨自己沒能多看一眼。

他見那孩子的第一麵,便是相見不識,生死博弈。

那麼,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麼一個人生下了孩子,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零落成泥,落到今天這一步。

長姐握住了他的手,他垂下眼,想到了他握住瀕死的薛氏手的那一次。

風水輪流轉,這麼快便輪到了他。

長姐的眼睛紅腫著:“輕歡,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他微一側眼,看到了她身後站著的人。

暮容兒站得極遠,幾乎像是幻覺,她依絕美輕靈,倚著門,栗色的雙瞳裡迸射出兩道寒光,遠遠地譏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專程來看看他的慘狀。

那不是她。

他的容兒去了哪裡呢?

“阿姐。”他的眼淚蜿蜒落下,艱難啟唇,“我懷裡…慕家的令牌…”

“你去慕家…把子期…接回來。”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還能討得了好?

趙妃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沒有想到他最後的遺言是這

樣一件事:“那個野種…”

“趙沁茹。”他打斷,將她的手攥得死緊,眼白裡的血絲根根崩裂,血色暈染成一片,聲音哆嗦起來,像是在冬天裡不住地嗬出冷氣,“那是我與容兒的孩子…我此生…與趙家再無瓜葛…”

就當長安城裡從未有過輕衣侯。

要是能逃開就好了,做偏遠小鎮裡做一戶普通農夫也好,妻兒兩全,永不分開。

在無方鎮成婚那一日,新娘子搶先掀開了蓋頭,紅色喜帕襯著水蔥似的手指頭,豔妝之下,縱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樣的美麗:“照你們的規矩,今日之後,我們便要永遠在一起,是嗎?”

洞房花燭搖曳,滿室的光暈都是醉人的幸福,他笑著答道:“自然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時間如泛黃的書頁,再向前快速翻著,火樹銀花墜落滿頭,天幕被璀璨熱鬨的流星填滿,整個凡間都被新年的狂歡照亮。

少年不識愁滋味,隻覺得世間一切那樣新鮮而美好。

晚風揚起白衣姑娘的麵紗,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眼眸,猛地撞進了他眼中。

“我來看煙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