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找機會名正言順前往開州把蘇暮尋回來,顧清玄硬是在大理寺翻查了不少周邊州城的卷宗檔案,並且專門挖疑難雜症,陳年舊案卷宗來看。
經過好一番折騰,他才總算找到了一樁棘手的無頭案。
按說受理疑案的當該是大理司直,完全輪不到他來跑腿。上頭的張寺卿非常鼓勵年輕人上進,便批準了他走這趟。
去年他才去了一趟雍州,耽擱了好幾月,如今又要去新陽,顧老夫人不由得發起牢騷。
盛氏也跟著念叨道:“這都是什麼破爛差事,怎麼儘往文嘉你頭上丟。”
顧清玄笑道:“三年一考課,兒再熬一年說不定就能調職了呢。”
忠勇侯也不滿,壓根就忘了去年去雍州還是他搞出來的,說道:“下回我得跟張肅允通融通融,彆什麼事都往你頭上推。”
顧清玄耐著性子安撫家人,心裡頭實則美滋滋。
忠勇侯怨念最大,還惦記著他先前的職務,發牢騷道:“文嘉若是沒調職,這會兒多半是安穩的。”又道,“自你去了大理寺,我看聖人也疏遠不少。”
顧清玄不以為意,彆有深意道:“爹此話差矣,伴君如伴虎,走得太過親近,有時候反而容易摔跟鬥。”
他並未向他們挑明中宮對他跟壽王府這樁聯姻的看法,省得叫他們恐慌。
天子要用人,有時候又忌憚所用之人不易掌控,自然會借他人的嘴敲打。
許多事情不用點得太明白,若是聰明的,自然曉得該怎麼應付。
鑒於他兩日後就要出發,紀氏一行人替他整理行頭,說道:“眼下天氣炎熱,郎君在路上可得多注意著些,莫要中了暑熱。”
顧清玄“唔”了一聲,吩咐道:“多在櫃坊給我備些錢銀。”
紀氏應好。
夏日晝長夜短,顧清玄的心早就飛出京城了。
走的那天他跟犯人放風似的打馬而去。
這回盛氏親自送他出的府,看著自家兒子消失的背影,盛氏心裡頭五味雜陳,自言自語道:“那崽子到底長大了。”
方婆子在一旁道:“往後小侯爺要扛起侯府的前程,他總歸得闖出自己的天地。”
盛氏歎了口氣,“這些年他確實成長不少,做事從來都是有主見的,頗有一家之主的勢頭。”頓了頓,“再過些時日,隻怕要把正主兒給蓋了。”
方婆子沒有答話。
老與小之間的更迭,從來都是最無奈的。
當時盛氏以為這回的外出跟往常沒什麼兩樣,哪曾想那家夥又給家裡頭帶來了驚喜,再次炸開了鍋。
從京中到新陽千裡迢迢,一行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可比當初蘇暮跑路的速度快多了。
沿途有官驛可供馬匹草料,也可換馬而行。幾人皆是身強體壯的大老爺們兒,除了許諸外,都有功夫底子,自然經得起折騰。
日日這般奔波,顧清玄都被曬黑不少。
待到七月底,一行人才抵達升平,走水路前往新陽。
而平城的張和接到顧清玄前往新陽辦差的消息後,便又輾轉過去了一趟。
這期間蘇暮跟往常一樣,小子日過得愈發滋潤,根本就沒想過有朝一日冤大頭會親自找上門兒。
從去年三月離京到現在,這都一年多了,縱使再有怨氣也該消了才對,蘇暮覺得自己應該是穩了的。
也不知京中的周榮安有沒有把她的和離書拿去府衙處理掉。
院子裡涼風習習,銀杏樹上的葉子周而複始變黃,眼見快到中秋佳節,蘇暮趁著空閒做了些小餅。
她還是第一次做,特地請教劉老太。
祖孫二人一起幫襯,做了好幾種口味。
蘇暮給街坊鄰裡送了些,感謝他們平日裡的關照。
中秋那天晚上城裡沒有宵禁,小地方比不得京城熱鬨,過節的氛圍感還是十足。
聽到劉晴說城門那邊有打鐵花看,她也跟著劉家人去湊了回熱鬨。
巨大的明月照亮了這個淳樸偏僻的小城,街道上聚了不少人。
人們提著花燈結伴遊走觀熱鬨。
夜空中時不時炸裂煙火,蘇暮挽著劉晴的胳膊仰頭觀望,感受著周邊的人潮洶湧。
到了城門那邊,打鐵花已經開場了。
漫天的火花如繁星般從黑暗裡墜落,在地上濺起火光。
伴隨著時不時的煙花炮竹聲響,絢爛而奪目的煙花在上空與鐵花相逢墜落,好似一場飛蛾撲火。
蘇暮受到周邊人們的情緒感染,也跟著激動起來。
那一刻,那些短暫而又絕美的光影映入眼底,她仿佛又回到了元宵那天在皇城裡看到的一幕。
她想,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會在她的記憶裡刻印許久許久。
終身難忘。
那男人帶她領略這世道的繁華與昌盛,帶她看這場人間煙火,是她來到這裡見識過的第一場美好。
然而聽著周邊的熱鬨,她卻感到了茫然。
在某一瞬間,蘇暮忽然意興闌珊,莫名覺得孤單。
她茫然地觀望四周,看到人人臉上都帶著歡愉的笑顏。
他們的笑是從內心散發出來的愉悅,因為這就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而她卻怎麼都無法融入進去。
她能感受到那種喜悅,但隻有那麼一瞬。
從始至終她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旁觀者,就像被曆史洪流裹挾著前進的局外人,看著這些落後了上千年的“古人”。
她走不進去,無法像他們一樣真情實感。
他們生活在這個時代,能與它共鳴,產生共振,她卻不能。
她的思想與他們有著上千年的隔閡,她曾經所處的體製與他們有著跨時代的鴻溝,她的見識與眼界更與他們有著本質上的飛躍,完全是兩個不同維度的人。
除了軀殼跟他們是一樣的,她的靈魂跟他們一點都不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蘇暮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扔進人潮堆裡的孤兒,明明周邊有很多人,她卻從骨子裡感到了孤獨。
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裡,她孤身一人,沒有親情寄托,也沒有任何依靠。
有的,僅僅隻是自己。
自始自終,都是她一個人。
不論是前生被拋棄的童年,還是現在的自己,她的成長痕跡裡都僅僅隻是自己一個人。
以前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可憐,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忽然覺得自己生活得挺無奈。
那些看似平常舒坦的日子裡隱藏著她的退讓與妥協,隻為能在這個世道裡安穩求存。
她的精神上終歸是空虛寂寞的。
那種深入到骨子裡的格格不入是一道無法開解的難題,它或許會伴隨她在這個世界裡到最後一天。
看完打鐵花後,蘇暮沒再同劉晴他們繼續遊走,而是獨自回了家。
穿梭在擁擠的人群裡,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木然。路邊兩旁掛滿了花燈,照亮了這條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她仰頭看漫天煙火,有些惆悵。
走到辛北街那邊,因多數人都在外頭,整條街道空蕩蕩的。
蘇暮進了自家院子,大黃見她回來,歡愉地搖尾巴接迎。
她摸了摸它的腦袋,仰頭看高掛在夜空中的圓月。
遠處時不時響起煙花炮竹的聲音,現在睡覺還太早,她去洗漱後,回到屋裡坐到窗邊單手托腮看明月。
狸花貓不知什麼時候跳到窗戶上,喵嗚兩聲蹲坐在一旁看她。
蘇暮懶得理會。
狸花貓過來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她被蹭得發癢,便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那家夥極其享受,喉嚨裡發出呼嚕聲,眯著眼,任由她撓。
有它陪伴,她這才覺得心裡頭舒坦了不少。
翌日上午劉晴過來玩耍,同她說起昨天那場鐵花煙火,滿眼的天真快樂。
她年紀小,被家裡頭保護得很好,不知人間疾苦,蘇暮很喜歡跟她相處,因為能讓自己也變得年輕許多。
在兩人歡愉笑談時,另一邊的張和總算在新陽等到了顧清玄一行人。
當地府衙給他們安排了住處,顧清玄一路風塵仆仆,他天生的冷白皮也經不住這般吃灰,膚色被曬黑不少,整個人多了幾分沉穩肅穆。
反倒是張和,在平城無所事事等人,長胖了不少。
這不,許諸瞧見他時不由得打趣,調侃道:“張叔在平城的日子過得挺不錯哩,都發體了。”
張和不好意思地打了他一下,“莫要瞎說,我從去年六月跑斷了腿,東奔西跑的,可吃了不少苦頭。
他們許久未見,又是跟同一主子辦事,言語間多了幾分親和愉悅。
這會兒顧清玄在跟府衙裡的官員說事,還未過來,兩人便嘮了些其他。
許諸問起蘇暮在平城的情形。
張和答道:“那丫頭當真有幾分本事,靠賣絨花的手藝養活自己,小日子過得倒是不錯。”又道,“也虧得她會選地方,平城民風淳樸,也沒有一方惡霸,暫且能得安穩。”
許諸正色道:“那便是有上天護佑了,從京城到開州千裡迢迢,她一路過來竟然沒出岔子,運氣委實不錯。”
張和拍大腿,“可不是嗎,現在回頭想想,膽子也著實不小。”
許諸:“嗐,當初她能想法子從府裡跑出來,可見那折騰的本事,若是一般的女郎,隻怕早就慫了。”
張和似想起了什麼,朝他招手。
許諸走上前。
二人交頭接耳,張和壓低聲音問:“你小子給我交個底兒,郎君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許諸斜睨他,不答反問:“你這老狐狸,不是故意跟我裝傻嗎?”
張和閉嘴不語。
許諸繼續道:“你跟郎君的時日比我長,他什麼性子今天才知道?”又道,“你可曾見他為哪個女郎較過真兒?”
張和沉默。
隔了許久,他才嚴肅道:“我瞧著蘇暮那丫頭挺難纏,隻怕沒這般容易哄回去。”
許諸接茬道:“這還用你說呀,那就是個祖宗,一般的人可滑不過她。”
張和擺手,“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不貪榮華,不稀罕侯府的當家主母,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