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答道:“我不會走,這裡挺好。”
許諸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這裡再好,你也是孤身一人,離鄉背井有什麼好的?”
蘇暮沒有回答。
許諸繼續發牢騷。
若是以往,她定要反駁一番,現在卻沒有任何興致,滿腦子都是那人該走了。
是啊,算起來他在這裡逗留了好些日,也該走了。
他說好不會強求她的,會尊重她的意願,希望他彆食言才好。
心裡頭藏著事,炸出來的白鰷似乎也沒那麼香了。
吃晚飯的時候顧清玄一直盯著蘇暮看,她多數都是回避的態度。
許諸後知後覺問:“郎君什麼時候動身回京?”
顧清玄應道:“就這兩日。”
許諸看向蘇暮,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
當天夜裡兩人像往日那般,蘇暮背對著他,蜷縮著身子,心裡頭不知在想什麼。
顧清玄忽地把她撈進懷裡,她木木的,也沒什麼反應。
他把頭埋入她的頸項,溫聲呢喃,“阿若,跟我回去。”
蘇暮沒有回答。
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忍受他離開。
答案是能。
哪怕這些日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可是他終歸是要走的,遲早都要走。
她把身子縮在他的懷裡,默默地感受著身邊男人的體溫和心跳。
她其實有點貪戀,有人陪伴的感覺很好,然而情感與理智,她還是選擇了理智。
翌日蘇暮藏起心中的異樣,親自收拾顧清玄的東西。他就默默地看著她收拾,心裡頭不知是何滋味。
“阿若,跟我回去。”
他還不死心,再次開口。
蘇暮淡淡道:“郎君說過不會對我用強,還算話嗎?”
顧清玄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蘇暮把他的物什收拾好,說道:“你遲早都要走的,我說過不會跟你回去,希望你彆讓我為難。”
顧清玄想說什麼,她伸手覆到他的唇上,說道:“你什麼都不用說,我想清楚了,不會與你回去。”
顧清玄沉默。
蘇暮把物什給他,“你走吧,也該走了。”
顧清玄伸手想摸摸她,卻被她避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頗有些尷尬,“沒有什麼話想同我說嗎?”
蘇暮搖頭,“沒有。”
顧清玄皺眉,“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蘇暮抬頭看他,他一字一句問:“你不後悔?”
蘇暮點頭,回答道:“不後悔。”
顧清玄指了指她,終是憋不住了,咬牙道:“你是要氣死我。”
蘇暮的表情平靜。
有時候他恨透了她的冷靜與理智,可是那些都是她值得驕傲的地方啊。他還想說什麼,那女人當真狠心,自顧進屋把門關上了。
顧清玄在原地站了許久。
兩人一個在裡,一個在外。
蘇暮背靠房門,麵無表情地看著斑駁的牆壁,一直沒有出聲。
直到許久許久後,顧清玄才離開了。
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蘇暮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猝不及防滑坐到地上。她豎起耳朵,聽到他走到院子裡關門離去了。
那人走了。
走了也好。
她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屋裡,周邊的一切又變得寂靜下來,重新回歸到以前的平靜,是她熟悉的空寂。
隔了好半晌,蘇暮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開門出去了。
桌上留著一包錢銀,拿到手裡沉甸甸的,夠她做好幾年的絨花了。
蘇暮失笑。
這人真是,叫她說什麼好?
她緩緩走出院子,大黃朝她搖尾巴,她摸摸它的頭,隨後去把大門栓上。
一個人獨居總要謹慎些才好。
她又像往常那樣坐到窗前做活計,仿佛什麼都沒有變。垂首拿剪子嫻熟打尖,把絨條一點點修剪成需要的樣子。
周邊清淨,偶爾能聽到隔壁的狸花貓在叫喚。
蘇暮沉浸在手上活計裡一坐就到正午。
直到肚子有些餓了,她才伸了伸懶腰,前去庖廚生火做飯。
平時一個人吃得簡單,倒也不用做些什麼,她粗粗應付了一頓,把院子仔細打掃了一番,覺得累了時,才坐到屋簷下歇息。
下午蘇暮繼續做絨花,她極其專注,整個人仿佛都陷入進絨花的世界裡,忘卻所有。
這一坐,一不小心就到了夜幕降臨。
她默默抬頭看窗外的天色,頗覺詫異,一天這麼快就過去了啊。
神情倦怠地望著空寂的院子,她的視線鬼使神差地落到搖椅上,那上頭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也不知隔了多久,她才收回視線,到底有些不習慣。
往日有那人的言語,如今隻剩下了自己,她不禁覺得矯情,以前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把突如其來的思緒整理一番,她緩緩站起身,揉了揉酸軟的肩膀。
昨兒院子裡還吵吵鬨鬨的,今兒一下子就清淨了,不習慣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著,待時日長些,她就能從那種不習慣中漸漸適應了才對,畢竟往日也是這麼過的,不可能這麼就耐不住寂寞了。
如此想著,她去庖廚熬了些粥吃。
獨自一人坐在灶門前燒火時,她單手托腮,耳邊忽然傳來許諸話癆的嘈雜聲,沒完沒了的,說個不停。
她抬起頭,灶台前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隻冒著熱氣。
她忽然想起許諸問她孤身一人離鄉背井有什麼意思。
這話真有意思。
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走到哪兒都是離鄉背井,都他媽跨越了上千年,哪有什麼家鄉可言?
鍋裡的水不知什麼時候沸騰了,蘇暮把淘好的米倒進去,隻煮了白粥。
這些日她著實被養懶了,有現成的吃喝,都不用自己親自動手。
現在煮個粥都覺得麻煩費事。
鹹鴨蛋和醃筍佐粥最是適宜,她用了兩碗才作罷,又給大黃盛了些去。
把碗筷洗了,她早早就洗漱睡下了,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在黑暗裡睜大眼睛,忍不住嗅了嗅被褥,仿佛還有那個男人殘留下來的氣息。
明天得把被套洗了。
第二天蘇暮起了個早,把被套拆下來清洗,折騰了許久才將它晾曬好。她捶了捶腰,躺到搖椅上休息了陣兒。
狸花貓從牆頭跳了下來,親昵地落到她的懷裡。她溫柔地撫摸它,任由春風吹拂額前細碎的發絲,靜靜地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似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她忽然喊道:“顧……”
話到嘴邊,才發現身邊根本就沒人。
蘇暮愣了愣,瞧這記性,那人已經走了。
她覺得無趣,便又坐到窗前做絨花,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她總覺得缺了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晚些時候劉琴過來,沒瞧見院裡有人,好奇問她,蘇暮敷衍道:“他忙著營生,已經走了。”
劉琴自然不大信,卻也沒有多問。
蘇暮央求她幫忙梳理蠶絲,劉琴應承下來。
此後院子裡多了一個人,她總算沒那麼得空胡思亂想了。
不過偶爾還是會走神兒,打尖時不知在想什麼,把整個絨條都薅禿了,若不是劉琴提醒她,隻怕得剪到手。
望著手裡跟狗啃似的絨條,蘇暮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琴好奇問:“陳娘子在想什麼呢,方才見你直勾勾的。”
蘇暮應道:“沒想什麼。”
見她不願多提,劉琴也不好多問。
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時,蘇暮神經質地摸了摸身邊,空空如也。
算起來那人已經走了好些日了,她親自替他收拾的東西,送他走的。
蘇暮的心情有些微妙,想起他曾說過的那些話,聽到耳朵裡當真惑人心弦,說不心動肯定是假的。
那樣的一個男人,怎麼可能會不動心呢?
她閉上眼,耳邊仿佛還殘留著他的輕言細語。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情感上又有些想他,她想把它壓製住,卻又壓製不住。
“顧文嘉……”
她在黑暗裡默默地喊了一聲,輕聲很輕,輕得仿佛是喊給自己聽的。
蘇暮忽然覺得有點冷,翻身蜷縮成一團,把被子裹得很緊。
次日見屋裡的米麵用得差不多了,她前去集市采買。
和往常那樣,蘇暮挎著籃子去常去的鋪子買所需之物,把東西購齊回來時,路過那條巷子,她忽地頓住身形往裡看了看。
周邊人聲鼎沸,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直到許久後,蘇暮才默默離開了,神情裡透著幾分陰霾。
回到家後,她進院子把大門栓上,看到屋簷下的搖椅,仿佛看到那人沒長骨頭的樣子。她搖了搖頭,強壓下那種奇怪的思緒,告訴自己,他已經走了。
當天下午劉琴被王氏接到隔壁縣待一陣兒,這些日便沒再過來了。
先前有那個小姑娘同她說話,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之處,現在獨自一人,有時候她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因為無人傾聽。
這種日子她原本是習慣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生出幾分茫然。
這就是她當初拚了命逃出來想要過的生活嗎?
成日裡謹小慎微,不敢穿得太花俏,生怕被人給惦記上了,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成日裡大門緊閉,不敢敞開心扉跟街坊鄰裡走得太近,因為孤身一人沒法徹底去信任。
才來這裡時她滿心歡喜,幻想著做絨花買宅子過好日子,她也確實在執行。
可是現在,她卻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她相信自己有本事在這裡紮根,可是要以什麼心態去紮根呢?
謹慎防備?
還是被當地人同化?
不知道為什麼,蘇暮忽然有些受不了現在的自己。
她發現她好像把自己弄丟了,曾經那麼狡靈的一個人,此刻完全沒了生氣,整日死氣沉沉,表麵上安寧,實則如一潭死水。
默默地望著周遭的一切,她忽然生出幾分恨。
她恨那個男人為什麼要來擾亂她的生活,她明明可以過得很好,而今她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有些想他,懷念那段窩心又溫暖的日子。
不管她承不承認,當時她確實很快樂。
獨自坐在房間裡,蘇暮握著顧清玄的方帕,輕輕嗅了嗅。
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卻渾然不知。
有時候腦子太過清醒了未必是件好事,就好比現在,她一邊矛盾自己對顧清玄的懷念,一邊又矛盾目前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她所追求的。
兩種複雜的情緒在腦海裡天人交戰,拉扯著她敏感的神經,備受煎熬。
倘若他不曾來過,她或許會繼續接受這種恬淡安寧,因為沒有選擇。
可是他來過了,並且撼動了她一直以來的堅持。
接連幾日都春雨綿綿。
蘇暮討厭這種陰雨綿綿,討厭天空灰暗,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好像又全變了。
她木然地望著外頭濕漉漉的壩子,感覺自己像一朵發黴的蘑菇。
腦中思緒紛亂,她想,已經離開了這麼多日,他或許已經到雍州了吧。
懶洋洋地單手托腮望著細雨綿綿的天空發呆,這一坐,便是整個下午。
待到夜幕降臨,蘇暮都沒有動靜,隻枯坐在那裡。
猶如墳墓般死寂的院子裡沒有一絲人氣,陰森森的。
她麻木地走到堂屋,想做些什麼,卻又遲鈍地想不起來了。正要去庖廚時,忽聽一道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蘇暮還以為是隔壁劉老太在敲,意興闌珊地前去開門。
“吱呀”一聲,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豔紅油紙傘。
那時顧清玄一襲牙色衣袍,撐著油紙傘站在春雨綿綿的夜幕裡,猝不及防闖入進她的生命,驚豔了她的一生。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身量高大挺拔,清俊臉龐一如既往,看她的眼神溫柔,堅定,且充滿力量。
蘇暮嘴唇嚅動,臉上寫滿了驚訝。
可是很快她就醒過神兒,強壓下內心的翻湧,好似做夢一般轉身離去,試圖再用理智克製自己難以壓製的情感。
顧清玄走進院子,輕輕喊了一聲,“阿若。”
蘇暮猛地頓住身形,背對著他。
顧清玄默默地把門掩上,望著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落下了一個人,餘生不能沒有她。”
這話猶如一道霹靂響雷震到她的心坎上,令她徹底破防,再也抑製不住心底的翻湧與思念,紅了眼眶。
那一刻,她用理智澆築起來的城牆悄然轟塌,潰不成軍。
理智與情感的天平不受控製傾斜。
那個男人,她很喜歡他,很想要他,很想很想。
她終是遵循內心的渴求奔向他,撲入進他的懷抱。
手裡的油紙傘滑落在地。
顧清玄用一生的力量去擁抱她,擁抱這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夜幕下的春雨愈發大了,他們卻渾然不知,隻緊緊抱著對方,仿佛想把對方融入進骨子裡,成為身體裡的一部分。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暮才紅著眼仰頭,聲音沙啞道:“你快掐醒我。”
顧清玄低頭吻了下去。
他們在這場春雨裡擁吻,繾綣而熱烈,真摯而綿長。
隻想把對方刻入進自己漫長的餘生裡,直到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