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他們把衣裳穿上嗎,光著亂跑多臊啊?”
“不能,他們喜歡這樣。”
“能教他們識字嗎?”
“不能,他們不喜歡也沒有必要。”又道,“你莫要忘了,對於那些土著來說,你才是外來者,應該是你要融入他們,而不是去改變他們的習慣,明白嗎?”
顧清玄沉默良久,翻身道:“那我還是去跳海算了。”
蘇暮失笑,覺得這個話題很有意思,趴到他身上,“跟你說正經的,彆敷衍我。”
顧清玄:“我要跳海。”
蘇暮:“我撈起來。”
顧清玄:“我再跳。”
蘇暮:“我再撈。”
顧清玄腦子轉得飛快,好奇問:“那你說撈我的那個人是不是當地土著?”
蘇暮愣了愣,答道:“算是。”
顧清玄仿佛找到了新思路,頗有幾分小幽默,“撈我的那人是不是看中了我英俊瀟灑的美貌?”
蘇暮打了他一下,想了想道:“算是。”頓了頓,“且還是個女人。”
顧清玄又陷入了沉思,他難得的沒有吊兒郎當,而是非常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蘇暮道:“你要怎麼才能融入進去活得很好呢?”
隔了許久,顧清玄才答道:“那商販見識過外頭的大世麵,自然忍受不了島上的生活。”
蘇暮:“說不定待時日長些,他就會漸漸習慣吃生食,不穿衣裳,跟當地人一樣過他們的生活,被馴化成真正的當地人。
“也有可能,那些當地人裡也曾有過那麼一個商販,他曾經見識過外麵的繁華,因為到了這裡,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改變自己去適應,久而久之就漸漸忘了自己是誰,變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
聽到這話,顧清玄看著她,兩人靈魂對視,蘇暮問:“你說可不可怕?”
顧清玄點頭,“可怕。”
蘇暮:“你若是那個商販,又當如何自處?”
顧清玄一本正經道:“吃生食可以忍,但不穿衣裳不能忍,總不能光腚到處跑,不成體統。”
蘇暮理所當然道:“可是所有人都這樣啊,你若穿上衣裳,不是很奇怪嗎?”
顧清玄想了想,仍舊有堅持,“也可以不穿,但要把腚遮上。”頓了頓,“這已經是妥協了,再不允我就去跳海。”
蘇暮抿嘴笑,“也行。”
顧清玄理智道:“撈我的那人極其重要,能數次打撈我,可見是友善的,可以通過她做引路人試著去接觸島上的土著。
“他們不穿衣裳,我也不穿,但要遮腚。
“他們吃生食,我也可以,如果受不了,就自己想辦法找火種做熟食。
“他們住山洞,我也行,但可以在山洞裡備上獸皮保暖,布置得更舒適些。
“但凡我能忍受的,可以去適當改變,但是忍受不了的,就堅持本心。
“一個人的本心極其重要,因為它是‘我’這個人的根源,如果在那樣的環境裡丟失了本心,便會成為你方才說的很有可能那些土著裡也有一個商販。
“我自然不想淪落成那樣的商販,哪怕在島上,也想活得痛快,隻要我高興,可以光腚在砂礫上狂奔。
“反正都已經那樣了,既然沒法改變,那就留一半本心和改變以往的生活習性去適應它,做個中庸的商販也挺好。”
他挺會跟自己達成和解。
不知道為什麼,蘇暮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在發光。
他有在認真思考她提出的荒誕問題,並且給與了正麵有效的回答。
堅守本心,改變不那麼重要的習性融入進去,成為那些土著,但又不完全是土著。
換一個角度,就是釋放自己,與這個坑爹的世界握手言和,保持著現代女性的獨立,抬頭挺胸走近它。
如果不想成為被同化的商販,那就要學會討好自己,適當去彎彎腰。
顧清玄的話被她一字不漏記在了心裡,她細細揣摩每一個字,藏在心底深處的茫然逐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
見她久久不語,他好奇問:“阿若又在琢磨什麼呢?”
蘇暮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頭頂的帳幔,自言自語道:“遵循本心就可以避免成為那個被同化的商販了嗎?”
顧清玄答道:“本心應是區彆你我他的東西,守住它,就能守住自己,不會迷失。”
蘇暮的視線落到他的臉上,內心備受觸動。
儘管他們的思想相差了上千年,可是她說的話他能聽得明白,並且適當理解給與自己的答案。
他的答案,她很滿意。
見她忽然笑了,顧清玄好奇問:“你笑什麼?”
蘇暮答道:“我想看看你這個光腚在砂礫上奔跑的商販。”
說罷主動湊上去吻他。
顧清玄簡直受寵若驚。
翌日蘇暮起了個早,連綿多日的春雨總算停下了。
她挽起發走到院子裡,空氣清新,沁人心脾。歪著頭望著白蒙蒙的天空,她的心情比昨日舒暢多了。
顧清玄不知何時走到了屋簷下,就跟陰魂不散似的,睡眼惺忪道:“阿若,什麼時候跟我回去?”
這回蘇暮沒有一口回絕,而是扭頭看著他問:“跟你回去了呢,又當如何?”
顧清玄“哦喲”一聲,瞌睡頓時醒了大半,以往她都是一口回絕,今兒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有鬆口的跡象。
蘇暮似笑非笑道:“我一二嫁婦,你把我帶回去家裡頭還不得氣死。”
顧清玄連忙擺手,“我還是鰥夫呢。”又道,“回去之後的事情你什麼都不用管,我保管替你處理得妥妥當當。”
蘇暮沒有說話。
顧清玄繼續道:“我會給你備傍身的宅子商鋪,給你找能給你體麵的娘家依靠,至於府裡,我總有法子壓住阿娘和祖母她們不與你發難。”
蘇暮半信半疑,“你真能壓得住她們不找我麻煩?”
顧清玄不答反問:“當初壽王府要處理你時,如果你不主動湊上去,我阿娘可曾為難過你?”
蘇暮想了想道:“倒也沒有。”
顧清玄正色道:“你素來精明,侯府以後的前程全拴在我身上,你名正言順入了永微園,我阿娘來尋不痛快,不是故意討我心煩嗎?
“她以後的仰仗是我這個親兒子,若是為著你而與我鬨生傷,於她有何益處?
“再說回我祖母,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她向來偏疼我,隻要是我喜歡的,她都沒什麼異議,我自有法子說服她。”
“至於我爹,之前跟壽王府聯姻本就惹得她們不痛快,就更不用管他了,沒有話語權的。
“你回京後要做的就是暫且等待,等我跟壽王府掰扯清楚,替你謀娘家靠山,把你的所有後顧之憂安置妥當。
“在這之前我得護你平安,會暫且把你送進沈家,我與沈正坤私交關係不錯,你也認識他們,相處起來不會尷尬。
“我看你與鄭媽媽關係頗好,以後可以把她討過來服侍你,她行事穩重,又是府裡的老人,許多事你可以問她。
“隻要你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與我說,我都會替你處理,因為我是謀的兩個人的前程,兩個人的前程,你明白嗎?”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蘇暮忽地抿嘴笑。
顧清玄皺眉道:“你彆笑,我跟你說正經的。”
蘇暮斂容道:“你真不在意我一無所有?”
顧清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我在意的是你又像以前那樣哄我,哄我也就罷了,你倒是哄到頭啊,哄到半路就跑了,什麼意思?”
蘇暮一本正經道:“以後不哄你了。”
顧清玄傲嬌道:“你最好是這樣。”
遲些時候許諸送來早食,用過早食後蘇暮便躺到搖椅上陷入了冥思。
顧清玄則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單手托腮看她,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蘇暮望著逐漸露出晴朗天氣的春日,又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男人,忍不住細細打量他。
那男人五官清俊,眉眼溫柔,看她的眼神裡好似會發光。
不可置疑,她確實對這個男人動心,喜歡他的好涵養,有君子德行。
欣賞他健全溫和的人格,脾性穩定,頭腦清醒,更重要的是他聽得懂她說的話,能有效溝通。
這是極其難得的。
要知道他從小受父權世道熏陶,在這樣的背景下還能保持一絲理性,委實難得。
亦或許,這全得益於顧老夫人的悉心教導,才能讓他不像多數男人那樣輕視女性。
他的胸襟與格局超越了大多數人,骨子裡的寬容具有同理心,會思考,會尊重。
這樣的一個人,當該前程似錦。
有時候她還挺羨慕他的,有一個疼愛他的祖母,良好的家庭氛圍,在關愛下成長,造就了他的磊落光明。
他的君子德行,是折服她的關鍵所在。
這個男人雖然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但對她來說本心並不壞。
或許她可以借著他的攙扶大膽地走出去,走進他生活的世道裡,去直麵它,融入它——以現代女性的樣子。
就像他說的那個商販一樣,一半保持本心,一半改變能忍受的習慣,去跟那些當地土著融為一體,成為真正的局中人,而非旁觀者。
現在她的麵前就蹲著一個可愛的土著,他真的很可愛,戳心窩子的那種,既暖心又能給人安定。
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瞧,眼神怪怪的,顧清玄忍不住問:“阿若又在瞎琢磨什麼呢,嗯?”
蘇暮笑道:“我在想,我以後真能像京城裡的女郎騎著高頭大馬遛彎嗎?”
顧清玄失笑,“自然。”頓了頓,“不過當街遛馬橫衝直撞鬨事是會被抓去坐牢的。”
蘇暮撇嘴。
顧清玄:“我阿娘擊鞠技藝甚好,你還可以讓她教你擊鞠,也可以讓她們教你打葉子牌,京中的女郎都喜歡玩它娛樂。”
蘇暮作死問:“那青樓呢,我可以去漲漲見識嗎?”
顧清玄愣了愣,“我沒去過。”頓了頓,“祖母佛堂裡供的那把戒尺還在呢。”
蘇暮咧嘴笑。
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他就是那個不停打撈她的小土著,一次又一次用耐心與誠意把她從海裡打撈起來,讓她這個外來的失意商販重新生出走進這座孤島的勇氣。
之後兩日蘇暮都在思考要不要跟他回京的問題。
最終徘徊了許久,她才決定跟自己和解,遵循本心。
她的本心是什麼呢?
她想要這個男人,想跟他結為夫妻。
她渴望愛情,渴望親情,也渴望三五摯友。
她想要走出去,走出這個小院,走出自己的心門,嘗試去接納這個不太美好的孤島。
而這場接納,就從接納這個男人開始。
接納這個可愛的小土著開始。
確定了自己的意願後,蘇暮忽地從手中的絨花裡抬頭,看向窗外逗貓的顧清玄,冷不防說道:“顧文嘉,我想好了,跟你回京。”
這話委實來得突兀,顧清玄愣了愣,扭頭道:“你方才說什麼?”
蘇暮重複道:“我想好了,跟你回京。”
顧清玄半信半疑,“你莫要哄我。”
蘇暮一本正經道:“不哄你,我想明白了,我蘇暮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
“我想要很多很多,我想要你顧文嘉對我忠貞不二,想要你一夫一妻,想要你陪我走完這餘生,想要結交三兩朋友知己,想要繼續做絨花,想要隨心所欲過很好很好的日子,想要在這個世道裡挺直脊梁紮根兒……”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劈裡啪啦聽得他漸漸展露笑顏,“做人就得有**追求,要不然多沒意思。”
蘇暮點頭,“對,我就是那麼貪得無厭。”
顧清玄起身愉悅道:“你可要想好了,我當初在梅香園求的姻緣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就像祖父母那樣,從頭到尾,不能在半道兒上走岔了,若不然就喪偶。”
蘇暮愣住,“喪偶啊?”
顧清玄點頭,“對,誰要是在半道兒上走岔了,當該遭天打雷劈,我就問你敢不敢?”
蘇暮的眼皮子跳了跳,其實……倒也……不至於這麼狠。
顧清玄問:“你敢不敢?”
蘇暮沒有答話。
顧清玄指了指她,“你瞧,慫了。”
蘇暮撇嘴,她忽然意識到,在情感上他其實比她更保守,甚至還多了幾分愛幻想。
嘖,戀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