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遲緩著抬頭,仰望而去——麵前原本蒼白的畫幕未經過調畫,自動開始透出彩墨,顏色與顏色,線條與線條互相勾連,拯救,最後在眼前呈現作品。
他漆黑的眼眸被絢爛叨擾,倒映的是明寐的千姿百態。
明寐仿佛是受所有人愛憐的,名著經典裡最美好的女主角,是絕世名畫裡位於構圖中央的靈魂。
而她卻踏進這本臟兮兮的三文小說,越過主角們,站到他的麵前。
告訴他。
就算什麼都不做,你也是景淮。
獨一無二,在她眼裡發光。
掙脫萬千束縛纏藻,感覺到鼻息間充盈的氧氣,景淮緩緩,睜開了眼。
他一醒,在外麵守候已久的醫生和向光雲就衝了進來,向光雲激動得快哭了,連忙問景淮:“哥!沒事吧,感覺怎麼樣,你嚇死我了!”
景淮眉宇間還帶著剛蘇醒的萎靡和疲倦,輕輕偏頭,環顧四周,然後望向臥室門口,一片安靜。
他看向向光雲,費了半天勁才把乾澀的喉嚨打開,“……明寐,呢。”
向光雲沒想到他竟然一睜眼就找她,支吾一下,“明寐姐……她,回家了。”
氧氣麵罩還扔在一側,他看見景淮蒼白著一張臉坐在床上,那雙從來不起波瀾的眼眸,罕有露出了僵硬的,真切的失落。
……
崇京這場初雪極其高調,比去年任何一場都要喧囂,暴雪預警每天都掛在新聞播報的屏幕邊角。
落地窗外一片白茫,宅在宿舍裡打遊戲的段三三接到了沈爰的慰問電話。
敲打鍵盤的聲音嘎啦嘎啦的,段三三聽著耳機裡發小慢慢的聲音,回應:“不著急回,我那麼早回家,也是被我爸媽數落整天昏天暗地不乾正事。”
“臨過年前一兩天再回,車票都買好了。”
她盯著電腦界麵,“等我回去再聚,等那會兒叫上明寐,哦對了,這陣子你就先找她玩唄,反正她也回家了。”
不知電話裡那邊說了什麼,段三三敲鍵盤的動作一停,蹙眉:“什麼,你說她沒回家?”
“我前幾天親自把她送走的啊。”
與此同時,幾百公裡外的濱陽。
受崇京及附近幾城地域暴雪的氣候影響,濱陽這兩天也一直陰霾不散,陰冷撲麵。
短期出租的單身公寓裡,幾乎沒有任何光亮照進去,所有窗都被窗簾死死封著,光被阻擋在外,留給室內形成繁衍水苔細菌的溫皿。
廚房傳出滴答,滴答的漏水聲。
閉塞狹窄的臥室裡幾乎見不到任何光線,家具也幾乎沒怎麼被使用過,行李箱敞開攤在地上,安眠藥的瓶罐倒了,圓形藥片安靜地睡在桌麵上。
這股幾乎湮滅所有生動的死寂布滿房間裡每一寸地,女孩蜷縮在臥室一隅。
秒針劃過某個領域,突如其來的聲音闖破這一室的寂若死灰。
“滋——”
“滋——”
手機在地毯上亮起屏幕,映照了明寐藏在淩亂黑發中的紙白臉龐。
半耷拉的眸子幾乎失神,黑眼圈烏重,像被抽了魂的娃娃,明寐挪動僵硬的目光,對準屏幕上的來電人姓名。
景淮。
因為消瘦,手指都愈發突出骨節,她伸出手去,壓抑著不自覺亂掉的呼吸,拿起手機,接通,放到耳邊。
景淮的音質很獨特,沉韌好聽,說話咬字很輕,聲線溫柔卻絲毫不會覺得缺少力量感。
因為嗜睡,嗓音裡就常常混著一股慵懶的沙啞和拖腔。
“喂?怎麼才接電話。”
“回濱陽了?”
一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順利清醒,明寐眼眶刹然一熱,抬手捂住嘴,不讓哽咽溢出。
努力吞咽平息委屈,她放下手,小聲回:“嗯……家裡突然有事,忘跟你打招呼了。”
“什麼事這麼急,都沒回家一趟。”電話裡傳出一些風噪聲,景淮似乎在室外。
她不知道向光雲有沒有跟景淮隱瞞自己已經知道他病情這件事,故作平靜,拿出往常無所顧忌的隨意語氣:“事兒倒是沒什麼,就是太久沒回了,想家。”
“這不,也快過年了,家裡熱鬨。”
景淮似乎笑了一聲,“是在埋怨我讓你感覺冷清了?”
眼眶逐漸誕化出不爭氣的渾濁,明寐隔著電話無聲使勁搖頭,眉頭因為隱忍越來越緊皺。
“回去也好,崇京今年的冬天氣候太差。”他的嗓音亦如往常爽朗,聽不出虛弱,“過年,替我跟明叔說聲過年好。”
另一隻耳朵捕捉到了什麼異動,明寐腳下一縮,趕緊回應,有些急切:“行,再聯絡。”
然後直接掛斷電話。
“嘭——!”
“砰砰砰!!”
木質防盜門一直在承受劇烈地毆擊,每次重聲所產生的那種門板迸裂聲,都像是即刻被攻破的恐怖預告。
手機隨著手抖掉落在地,明寐心臟一抽,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陷入不對勁當中,雙手捂住耳朵,眼睛越來越紅。
“明寐!你他媽給老子開門啊!!”
“躲得了一次!你以為能躲一輩子!!你個臭娘們!”
是吳廣浩的聲音。
“不給錢!我們就一直鬨!!殺人償命!!”
“對!!殺人償命!!”
還有其他很多人。
嘩——像是油漆潑在門上的聲音,滴滴答答。
應該是紅色的。
男男女女,老少混雜,聚在窄小的公寓樓道,把聲勢鬨到最大。
那些人怒吼中啐出來的吐沫星子,在半空飛舞,成一把把利劍,插在明寐渾身上下,把衣服扯爛,結痂撕開,任由一個個血窟窿汩汩不止終結生命。
這是第幾次,第幾波了?
再來一次,鄰居就會鬨到物業,然後房東就會讓她滾蛋,緊接著呢?
抱著頭的雙手一點點用力,蜷縮,把頭發扯得生疼為止,明寐緊閉雙眼,頭痛欲裂,痛苦得發出陣陣碎囈。
過往那一幕幕不堪夢魘卷土重來,誓要鬨到她去死為止。
報警……不能報警……報警了,就代表她要再次直麵當年的事,深入每個細節,所經受的所有痛覺,重來一遍。
她就是個慫包,四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一點長進都沒有……
明寐保住膝蓋,瑟縮著把臉埋進去。
在地獄厲鬼試圖將她拖進深淵之時,僅有一縷逆行的風,將她魂魄拴在人間。
【那好,今後每一晚,我都會在你身邊。】
【明寐。】
明寐幾乎快崩潰到窒息,倒地痛哭的瞬間閃到腦子裡的——是景淮的聲音。
……
崇京的雪逐漸變小,老城區,景淮踏進這片還未大麵積動工的荒蕪平地。
他站在路邊,任由寒風吹過額發,環顧這一片茫然平坦,試圖用眼睛還原這裡原本的樣子——崇頤小區以前就在這兒。
四年前崇頤小區因為城市規劃搬遷拆除,所有居民都得到足以改善生活的補償。
政|府安置居民的搬遷新小區他走遍了,卻找不到當年熟悉的那幾個鄰居街坊,打聽了很久才聽說,很多區域的搬遷居民全都彙雜在這一片諸多住宅小區裡,而且這幾年過去,搬走的搬走,換房的換房,哪找得到當年那些人。
這幾天到處跑,幾乎把他能找的地方走了個遍,獲取信息的手段有限,關於明寐的事還在查沒有後續。
景淮雙手抄在大衣兜裡,抬頭,對著天空闔眼,喉結向下壓,紓解疲憊。
這時,人煙稀少的人行道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景淮睜眼偏頭,愣了下。
麵前拎著個蛇皮袋子撿塑料瓶的老奶奶雖然年老,走動卻還算自在,即便在這寒冬裡,也堅持出來撿撿東西。
景淮認識她。
本以為暫時無解的題,突然迎來了轉折點。
景淮伸出雙手,走過去蹲下,把奶奶本來要彎腰撿的瓶子拿起來,放到她的袋子裡,蹲著與她對視,眯起眼睛笑道:“劉奶奶,還記得我嗎?”
“我是景淮,開公車那個明實叔叔的鄰居。”
聽到明實這個名字,奶奶的目光變了變,她是記得這孩子的,那會兒小區裡同齡的孩子 裡,就屬他聰明又俊朗。
“我想問您點事,您方便嗎?”景淮拿出手機,想通知司機過來,接上奶奶去暖和的地方,吃點飯喝喝茶。
就在他低頭聯係人的時候,麵前的奶奶持著年邁抖動的嗓音,開了口。
“孩子……你幾年沒回來了?”
“明實家裡那事,你不知道呢?”
景淮溫和的笑眼,頓在了凜風飄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