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扶的班主任說了什麼,雙耳像被灌了水,她根本聽不見。
人在受到劇烈打擊時,身體神經會給予最快的防禦,所以,明寐隻覺得滿腦子懵,什麼都聽不見,也無法思考,不接受任何彆人所說的“事實”。
還以為自己正在度過的,是平平無奇的“每一天”。
晚霞逝去,明寐跟著老師走進醫院,走過那一整個走廊的哭嚎與凝視,來到太平間。
站在那張蓋著白布的床邊,看著那垂在側邊的大手,想伸手去觸摸,卻又不敢。
醫生要揭開白布確認死者的瞬間,明寐突然抱著他的手臂,拚命地搖頭,緩緩滑跪下去,眼淚終於隨著崩潰的情緒決堤而出。
是不是隻要自己不看,不見,爸爸就還在,隻要自己死都不承認死的是爸爸,明實先生就會提著蔬菜打開家門,笑著對她報今晚的菜單。
抽噎哭泣的頻率過於緊湊,明寐的大腦開始缺氧,醫院走廊的白熾燈刺得睜不開眼,這個時候,越是清醒的人,越痛苦。
是在那個刹那,明寐意識到——自己的天塌了。
【明寐,你又挑食,再挑以後再也不給你做這菜了。】
【妹妹啊,過來給爸捶捶背唄?這兩天累騰,三十塊錢,乾不乾?】
【永遠得想著彆人的好,你先對彆人好了,彆人才能對你好啊,是不是?】
【等你上了大學,喜歡啥乾啥,不用管什麼找工作好不好,給你存著錢呢,爸養你。】
【我都計劃好了,等退休就養條狗,你不是喜歡大狗嗎?養條金毛,每天遛它的時候買菜,等你回家,沒事還能下樓跟那幫老頭子們下下棋,多好。】
【爸這輩子也不求啥了,讓我閨女一直開心快樂,就知足!】
明寐扯著醫生的衣服,幾乎是嘶吼著爆發出哭嚎,缺氧到天旋地轉。周遭人紛紛看來,攥緊而發白的指關節,是她無聲發泄對命運的仇恨的佐證。
那是世界黑白的分界線,從那天開始,她的世界遁入泥濘,雙足陷入沼澤,口鼻比噩夢封鎖,留有一雙布滿恐懼的眼眸,環顧這破爛的世界。
車禍發生得過於離奇,調查需要時間和協調,遇難者後事也要一一處理。
關於這樁意外的因果傳聞,在街裡口中,在互聯網文字裡,被傳得千奇百怪,各有精彩。
而最多的一種說法,指向了人為車禍,司機全責。
人們打量媒體發布的高架攝像頭事發記錄,猜測著司機的心路曆程,審判著肇事者的人性與意圖。
當媒體記者采訪到崇頤小區某位鄰居大媽時,她激動地說:那人三個月前才被攪黃了二婚,然後這幾個月,時不時在路邊接到電話,就破口大罵,特彆難聽,像受了刺激的。
當這一番“證詞”誕生後,明實就從疑似肇事,變成了蓄意報複社會而設計了一場自|殺式人為災難,緊接著就是眾口鑠金,人肉搜索,信息泄露,無儘詆毀。
他用一輩子鍛造的善良與真誠,被人人口中灼熱的唾棄融化。
那幾天,明寐就沒有踏出過一步家門,而那乾淨整潔的門,再也沒有除血色以外的任何顏色,牆壁上寫滿了“明實殺人犯”“殺人償命”等等啃噬理智的字眼,數不清的刀片,死動物,被投遞到門口,擺成像“獻祭”殺人犯女兒的陣法。
其餘24家遇難者家屬,彙集一體,侵入寧靜的樓道,用手邊一切東西瘋狂地砸,拍那緊閉的門,把失去親人的痛,發泄在無辜的明寐身上。
挑起這一切的帶頭人就是吳廣浩——他的母親當時在車上。
想要幫她的人進不來,想要毀掉她的人守在外麵。
沒人能拯救她。
不知多少天過去,明寐聽著那些永無休止地的破壞聲,辱罵聲,孤身縮在爸爸臥室的角落,環抱著自己無聲發抖,瞪著乾澀的眼,淚都流乾。
她不敢睡,閉上眼就全是爸爸死去的模樣,不敢睡,怕一睡那些人破門而入,連自衛都做不到。
明寐不敢睡,且從那以後,她就再也睡不著了。
在無數數秒度日的夜晚,明寐混沌的大腦隻有兩縷思緒在糾纏。
懇求上天賜下解脫,讓死亡也把她也帶走,去找爸爸。
可是……已經六月了。
對啊,高考已經結束了,景淮要回來了。
自己不是毫無依靠,景淮一定會保護她,她要等景淮回來。
如果景淮在,他不會相信是爸爸犯了錯,也不會忍受那些人這樣欺負她,他會解決所有,然後帶自己離開。
他們都約好了……
都約好了……
明寐把臉埋進膝蓋,無助和委屈攻擊而來,哽咽浸濕了衣服。
他會回來,他馬上就回來。
除了景淮,沒人會救她了……
……
民警和明寐生母安佳趕來得很早,也很晚。
他們在事態惡化之前趕到並製止,在明寐已經遭受不可逆的打擊後,姍姍來遲。
房門打開,一股長期不見光而產生的黴味襲來,安佳看見縮在角落裡,淩亂邋遢,眼神飄忽神經質的明寐,雙眼頓時就紅了。
她想去抱女兒,可一伸手,明寐就神經反射般地往旁邊躲。
“跟媽走。”安佳泣不成聲,捧著女兒消瘦的小臉,看著她發白的嘴唇,心都碎成千百片,“跟媽回濱陽,聽話,啊。”
“不走……”明寐黑眼圈重得嚇人,雙眸空洞卻毅然堅定,揮開她的手,嘟囔著破碎的話:“我哪也不去……他還沒回來呢。”
“我不走。”
“不走。”
在明寐的世界裡,能給予她安全感的,隻有明實和景淮兩個人。
如今一根頂梁柱塌了,她就把所有求生的欲望,放到了等景淮回來這件事上。
沒人懂她,隻覺得她被嚇傻了。
【等我。】
【我一定會回崇京來。】
景淮留給她的告彆信,成了惡毒的蠱咒。
隻可惜,像個傻子一樣縮在原地拒絕所有救助的明寐,到頭都沒等到他。
等到信念感坍塌,等到萬念俱灰。
她最需要的那個人,沒來救她。
614公車墜毀事件經過調查水落石出,警方通過對行車記錄儀的恢複和調查,發現了事件的真相——因為乘客的違規打擾,身體和語言強烈地影響了司機的正常駕駛,導致司機第一時間沒有控製住行車方向,外加上車輛的部件失修,疊加上故障,讓車無法在釀成災禍之前停下。
多重因素疊加在一起,導致了這一場無法挽回的,讓25個家庭陷入灰暗的車禍。
司機明實,沒有任何過失行為,責任也不在他的身上,換句話,他應該算受害者。
真相大白,可大白的,隻剩下真相和賠償條款。
明寐一顆對世間人情赤誠又熱烈的心,再也變不回白色。
不知道該恨誰,放眼望去兩眼茫然,才是悲哀。
戲劇化般,老舊社區崇頤小區因為城市規劃正式納入拆遷計劃的公告下達,整個社區的居民都在慶祝,氛圍裡洋溢著歡快。
而明寐低頭,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她被母親護送到濱陽修養了大半年。
雨雪一家,那年的冬天,下雪天特彆多。
回崇京處理完剩下所有,辦完拆遷手續,轉學手續的明寐,跟著媽媽徹底告彆了這座城市。
她站在高鐵站的門口,回頭望著這座如常繁鬨的城。
寒風一過,手心涼得不剩溫度。
舊房子裡,老爸坐在電視前擇菜,樂嗬嗬地閒聊,景淮穿著校服坐在他旁邊,一邊學,一邊擇自己手裡的,認真又仔細。
她隻要喊一聲“我回來了”,那兩個人就會齊刷刷地回頭來。
這樣的場景,被那年厚重的雪糝永遠地埋葬在地下。
眼眶回蕩著掉不下來的熱淚,明寐克製著酸澀發抖的喉嚨,轉身。
再也不回頭。
十五歲,成了永遠不褪的噩夢。
她再難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