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向南,緯度一再降低,戶外的溫度越來越高,他的世界卻越來越冷。
景致洲把他們母子安頓在沿海的一座空出來的彆墅裡,像丟來一個漂亮牢籠一樣,圈住了他。
一開始,景致洲的態度還非常和藹,在崇京,為了勸說於曼香,他連“會離婚再娶她”這種荒唐話都說得出口,對景淮更是痛徹心扉,表達遲來的父愛,而後又大展宏圖,用自己身後的家室和財富誘惑他。
在這場名為愛的交易裡,他始終都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力,因為自己還沒有自力更生的本事,於自己有恩的母親被他攥在手裡。
回到海堯,景淮聽從景致洲安排的一切,以他兒子的身份會見各種人,忍受高強度的,幾乎不給人喘息的美術訓練,隻為了快速達到“景致洲兒子”該有的水平。
沒有錢,沒有手機,打給明寐的那幾通電話,還是集訓的時候用畫室座機打的。
短暫訓練結束,確定能在今年各高校藝考中拔得頭籌後,他才被釋放回家。
回到彆墅裡,景淮就看見自己的母親已經半瘋半癡,每天都一會正常一會神經。
於曼香來到海堯後,一直在等景致洲娶自己,得到真正的家庭,她半生的渴望,執念,終於要得到回報了,一想到這,好似為此她利用了多少,拋棄了多少,全都值得。
可是沒想到,回報她的是景致洲嗤之以鼻的蔑視。
她早已不是當年風華正茂,年輕貌美的於曼香,而是被世俗磋磨過,經無數男人手的中年婦女一個。
景致洲一直都想把於曼香丟出景家,為了劃清界限也給開了不少條件,足夠她下半輩子生活。
可是於曼香不要,她隻要景致洲愛自己,要明媒正娶。
雙方就這樣不斷糾纏拉扯著,景淮夾在中間成了被撕碎的媒介。
……
景淮始終記得對明寐的承諾,可是。
隻要他提出半個勸她離開,或者想離開回崇京的字眼,於曼香就會用極端手段威脅不許離開半步。
她會用刀子一次次劃向自己的手腕,脖頸,讓景淮視線裡全都是紅色。
景淮生來沉穩,但哪裡見過生死,被威脅得半步都不敢再動。
景淮就是於曼香能留在景致洲身邊的籌碼,她不會離開,也不會允許兒子離開。
他們母子就是爛,也要爛在這座彆墅裡。
她明明是景淮的養育恩人,但在很多時候也是傷害他的罪魁禍首。
她一次次的鬨,景淮也逐漸麻木了,於曼香鬨景致洲不成,就去騷擾人家妻子,結果差點傷了宋怡,惹景致洲大怒,一頓拉扯爭吵下,他動手打了於曼香。
於景致洲而言,於曼香就是粘著不放的累贅,甩不開,他就把所有憤怒都集中在拳頭上。
等彆墅重新安靜下來,景淮從房間裡慢慢走出來。
腳步逐漸靠近躺在地上流淚的人,他麵無表情俯身,與鼻青臉腫的於曼香對視。
景淮蹲在痛苦的母親身邊,忽然笑了,問:“媽,您一直想要的,不就是現在嗎?”
之後,生性就埋有暴力種子的景致洲像是找到了壓力的發泄口,不斷對於曼香施壓,不僅讓她承受精神折磨,還時不時的拳腳相加。
可於曼香的心理已經完全病態,就是被打,那也比景致洲藐視自己強,她認為,這就是家,家裡有些小摩擦,是理所當然的,是自己沒做好。
景淮發現,隻要對景致洲低頭順從,母親就能好過幾天,反之,她就要挨更狠的打,所以他再不敢反抗。
在兩邊人的捆綁和束縛下,景淮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幾乎瀕臨崩潰了。
他們叫他笑,他就笑,他們叫他畫,他就畫。
他處事圓滑,他成為景致洲之子。
在無數個痛苦的夜晚,景淮把自己一次次打碎,拚成彆人想要的樣子,清晨麵世。
而這種幾乎快爆發的壓抑,也如火山噴發,結束得戛然倉促。
那時候,景淮對周遭所有人都麻木無情,像個笑臉機器人每日運作,但那天晚上,於曼香傍晚起來,給他做了碗陽春麵。
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也是景淮從小到大吃過最多的。
普普通通的湯麵,切進去兩三片火腿,粗糙簡單。
到海堯以後,於曼香的每次示好都有目的,景淮沒當回事,但還是吃完了整碗麵,連湯都喝乾淨。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麵對窗外醞釀睡意,這時候,有人進了臥室。
景淮眼睛睜開小縫,通過影子的纖細判斷出是母親。
他闔眼,裝睡。
於曼香隻是走過去,坐到他的床邊,看著背對著她睡熟的兒子,反複重複,笑著說:“阿淮,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景淮的心臟驟然被捏緊。
這句話,那些年被鎖進儲物間之前,她對自己無數次地說過。
【阿淮睡一覺,醒來媽媽就忙完了。】
【有人要跟媽媽談事情,你先乖乖睡。】
【不管聽到什麼都不用管,隻要睡一覺,就好了……】
“阿淮,睡吧。”
“睡一覺就好了。”
聽到這句話,原本裝睡的景淮奇異般地昏睡過去了。
一夜過去。
於曼香死在彆墅一樓的餐廳地上,自殺。很安穩,像是睡著了。
或許是過於痛苦,或許是某個瞬間意識到自己是兒子的拖累,她放棄了,想解脫了,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也放了景淮一命。
從母親去世那天開始,景淮的嗜睡症開始逐漸顯形,露出黑暗的血淋巨口,試圖吞噬他的靈魂。
解去一半束縛的景淮,重新拾起回崇京的希望。
所以他不顧景致洲的憤怒,擅自決定本科報考崇大的美院。
那天景致洲看見自己的畫作時露出的貪婪目光讓景淮知道,即使他反叛,景致洲也不會怎麼樣,因為他還需要自己。
他要做的,是趕緊回崇京,回到明叔和明寐的身邊,然後想辦法在與景致洲父慈子孝中,逐漸強大起來。
收到錄取通知後,景淮馬不停蹄地跑回了那座向往的城市,可是當他回到崇京,卻再也找不到明寐了。
再回來,明寐身影已經消失在這片土地。
聯係方式全斷,電話無法接通,短信沒有回複。
崇頤小區搬遷,所有人都走得精光,認識明寐一家的人他都找不到了。
他手段有限找了很久,隻尋到了明寐生母的電話,顧不得禮貌打過去,自報家門後,卻遭到了對方嚴厲的排斥。
“不要再找我問他們!!我警告你,離明寐遠一點!”
“我可聽說了,都是因為你們!”
“我不知道他們去哪了!再打電話就告你騷擾!”
當時景淮隻以為是母親對明叔的婚姻變卦惹得明寐媽媽這麼反感,畢竟她對明實還有相識的感情。
最後的線索斷掉,崇京與他而言,就是座空城。
沒人會再搶他耳機,也沒人會在大雪中尋他,也沒人會再遞給他熱乎乎的烤地瓜。
任困難百出,任深淵爬生。
他還是想辦法回來了,就是,晚了些。
即便如此,景淮沒有放棄,那他就以身紮營,在崇京守下去,找下去。
可是為什麼。
不管他再怎麼等,她都不回來。
對景致洲俯首稱臣,用出賣靈魂換回的強大,卻毫無用處。
……
景淮沉睡的時間,次數越來越多,在這座空城不斷墮沉。
夢境像一片無底海洋,他下墜,沉沒,昏睡在黑色的海洋裡。
黑色是能吞沒一切色彩的存在。
他敗給命運,順其走向滅亡,心中唯一一團火也逐漸被海水攻破隔膜,熄滅,消失。
睡眠沒有儘頭,他的未來止步於此。
直到第六年的秋天,有一場雨。
咚,咚,咚。
好像是雨滴的聲音,也好像是……敲門的聲音。
眉頭閃出蘇醒的皺動,景淮躺在床上,動了動手指。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醒的,艱難爬起來,走向玄關。
而開門的瞬間,映入景淮眼簾的,是明寐那雙明豔又含笑的狐狸眼,彎得能擠甘露。
她說:“景淮,我們合租吧!”
是她叫醒他的。
他等到了。
我付出一直很小心,
終於聽見下雨的聲音,
於是我的世界被吵醒。
——《聽見下雨的聲音》周傑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