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放緩著速度,連心跳都在不斷沉沒。他回憶著自己和池霽最後說過的一句話,回憶池霽從牢籠中一躍而下,又在綻放的白曇花中迎風跳舞的樣子。
心臟再次開始絞痛。
所有記憶和思想都再也無法逃離這個桎梏,他似乎也在沉淪陷落,靈魂掙紮著不見光亮。
池霽被刺激了。
但如果是性彆羞辱,如果隻是那些汙言穢語,他一定能扛過去。
可如果韓渠親口或者親手讓池霽有了什麼錯覺,讓他覺得自己是整個A的累贅,是所有人的負擔——
“池池的抑鬱狀態和你們息息相關。”鄔醫生一度溫和叮囑道:“要讓他覺得他是被你們需要和在乎的,讓他能夠擁有歸屬感和認同感,治療也會變得更順利。”
“他對你們的熱愛是最真實也最熾熱的。”
“抑鬱症患者很容易有自罪心理,這也是需要物理戒網的原因。”
“一旦讓他產生自己給所有人增加太多負擔,是欠下太多罪債的錯覺……”
霍刃猛烈抽氣一聲,心臟再次被攥緊壓縮,痛到幾乎要跪下來才能支撐身體。
疼痛如同電流般在貫徹他的全身。
裴如也在他栽倒之前快速接穩,示意其他人接替致辭,扛著他的肩膀快步往不遠處的醫療室走。
還沒有等往外走出幾步,青年又一手捂住心口掙脫開他的支撐,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然後長跪在棺樽旁側,紅著眼睛卻無法再流淚出來。
站在遠處的戚鼎看得心焦,詢問性地看了眼蘇絨。
我們……要不要告訴他?
蘇絨無聲搖頭。
變數太多,他們現在賭不起。
至少要再等兩年。
葬禮結束的最後一秒,霍刃才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轉身往外走,不再與任何人告彆。
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有自己的未來和生活。
即便池霽不死,未來六個人各自結婚成家,未必真的能像從前憧憬的那樣住在大房子裡。
他這一刻感覺到的隻有背叛。
謝斂昀簽字他理解,薄玦簽字他也理解。
可是龍笳,我喊了你這麼多年的哥哥。
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
他腳步突然踏空,下一秒就被疼痛完全卷走意識,再度回歸混沌。
-3-
洛杉磯,海邊彆墅。
管家和女傭們難得忙碌起來,進進出出著添置新家具和擺件。
他們的老板似乎終於有結婚成家的意向,居然帶了個人回家——這麼年輕的黃金單身漢可不多,不談戀愛才像有問題。
但裴如也帶回來的那個人,雖然模樣俊俏,但是臉色蒼白,似乎一直在生病。
最初帶回來的時候是在發高燒,聽說在飛機上都吐過好幾回。~_~
後來靠藥物硬是退了燒,可又像個盲人,誰也不看,來家裡一個月了,從來不吭聲。
青年便像是化作寒冰一般,深陷在房間一隅裡裹著毯子昏睡度日。
既不肯與任何人交流,每天進食量實在少到沒有,要靠營養針維持狀態。
誰看了都心疼,哪怕並不知道他是誰。
這青年臉龐深邃,一看就是個有鋒芒的好孩子。
怎麼就病成這樣,要多久才會好起來?
頂級的心理專家經常過來會診,其他醫療人員也進出不休。
病名是心臟神經官能症、應激障礙綜合征、中度焦慮和重度抑鬱。
心臟的疼痛是內在情緒的外化表現,本身並不是臟器病變。
但也會一陣陣地發作。
裴如也最初是深夜工作時,發覺他昏睡時蜷著身子,疼到臉色發白。
後來漸漸就陪著他一起入眠,用體溫和懷抱不斷地給予安全感。
治療還在持續進行中。
轉眼春夏度過,初秋將至。
時都的那些名利紛爭都化作遙遠的號角聲,被這裡的陽光和海風吹散到幾不複存。
SPF,采彼,OSC,娛樂圈,全都在距離的隔絕下變作了抽象的符號。
裴如也在簽字時垂眼看了許久,無意識地為霍刃辯護了幾句。
“不管怎麼說……刃刃他會好起來的。”
“患者幼時長期處在高度應激環境裡好幾年,還目睹了母親被家暴的全部曆程。”醫師耐心解釋道:“根據您的敘述,以及他現在的狀態,摯友去世和歸屬消失這兩件事,無形中是在引爆他自幼年以來的全部負麵情緒和痛苦記憶,把他的被攻擊感和不安全感擴張到了最頂點。”
“現在的這種症狀,本質也是一種自我防禦和自我保護,請您一定要給他更多的包容和陪伴。”
每天要吃的藥有四種。
他最開始進食困難,後來男人俯耳哄了又勸,這才漸漸開了口。
裴如也公務纏身,絕大數時間都陪伴著枯木般的青年工作度日,每天都會低喃著和他說很久的話,或者把他抱到輪椅上,帶他去沙灘上逛幾圈。
青年並不會應答他的詢問,冷漠地如同一方寒石。
這是PTSD的典型症狀。
他陷進去了,很難再出來。
不管是童年時被虐待的無數往事,皇冠和池霽的徹底消失,一切都是在徹底顛覆他的自我認知。
接觸現實反而會變得更加痛苦。
“霍刃,你選擇的是A,是薑叔和整個SPF十年磨一劍的作品。”
“不是任何跟風出道的小團體,不是隨意散漫的自由偶像。”
“你和A的其他五個人,都將共同承擔和這個團體共生死的犧牲。”
“一旦做出這個決定,就將永遠沒有回頭的路。”
記憶中的幻影就坐在他的麵前,像十字路口的掌燈人。
“所有合同無法約束闡明的一切。”
“都將被獻祭給無儘的名利。”
男人十指交叉抵在唇間,目光洞察而悲憫。
“霍刃,現在你擁有最後一次離開的權利。”
他遲疑著伸出手,想要再看一次那份合同上白紙黑字都寫著什麼。
可再拿起來時,卻是池霽溫柔如初的笑顏。
老師。
我聽了您的話,全都獻祭了,不是嗎?
進食,睡眠,隱私。
戀愛,情緒,話語。
健康,空間,欲望。
可是為什麼連靈魂都會變成祭品?
他們是有史以來奪得皇冠的最年輕組合,出道第六年剛開始就拿到了最高的榮耀和認可。
代價是——
他的家人,他的家,他的全部。
裴如也再度推門進來時,霍刃就裹著毯子坐在落地窗前,膝上落了一片殷紅落葉。
後者垂著睫毛靜默不語,良久才回頭望門口一眼。
FALSE今年有希望入圍,在瘋狂吞並資源之後一路高升,營銷事件每個月都做出爆款,在群龍無首的內地人氣飆升的如同又一輪造神運動的開始。
就在今天,領隊已經放話出來,說自己要帶著團隊奪到皇冠。
他的刃刃還在生病,不能急。
就算回國,也需要重新把身體調養回原來的狀態,很多事都要一步步地安排。
即便霍刃不出手,裴如也布局做事也沒有打算給韓家留任何後路。
他清楚刃刃是一時被刺激到精神崩潰,沒有辦法緩過來。
可韓家必然要被連根拔起,斬作血泥。
他放不下,霍刃更不可能放下。
“今天喝了兩杯水,進步很大。”裴如也坐在了他的旁側,將電腦擺在他們的麵前,沒有動他膝上的紅葉。
“要不要看幾部錄像?”
霍刃漠然地看著屏幕,沒有給任何回應。
裴如也幫他把毯子裹好,傾身按開了文件。
畫麵一閃,是梅衡的訪談錄像,畫質模糊失真到發黃,很有上個世紀的特色。
霍刃呼吸停頓了幾秒,有種自己又在做夢的迷幻感。
梅衡十五歲時還在街邊賣魚,被星探看中之後陰差陽錯入了行,第二年帶著專輯出道,直接爆紅大江南北。
他年輕時麵容俊秀,如今也保養得宜,談起過去時笑的很坦然。
年少成名,十八歲時就在時都體育館開了個人演唱會,當晚座無虛席堪稱盛景。
隨之而來的還有種種非議和謠言。
車禍門,豔歌門,抄襲門,他從藝二十餘年,站在名利和爭議的風口浪尖,依舊姿態平和,笑容溫潤。
他坐在主持人的身邊,慢慢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如何意外受到賞識,如何通宵寫歌作曲。
正當紅時遭遇車禍,緊接著摯友罹患重病很快去世。
一重又一重的打擊,就好像是墜入命運的漩渦中。
“對於擁有同行的新生代,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男人沉吟片刻,再度看向鏡頭。
霍刃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些,錯覺中仿佛在與他直接對視。
梅衡在前四十分鐘裡回顧了人生中跌宕起伏的許多片段,此刻的神情懷念而釋然。
他停頓好幾秒才開口,聲音蘊著力量。
“你要踩著疲憊和痛苦繼續往前走。”
“你要迎著非議與中傷去選擇。”
“你要成為唯一的光。”
霍刃看著梅衡微微顫抖,深呼吸著想要控製住自己。
他突然被帶離無儘的渙散狀態,真實又淩冽的空氣開始在肺裡膨脹。
過去,現在,未來。
苦難和榮耀讓他一度被拋擲到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每一句話都仿佛是昨天響起,讓他看到當年還沒成團前時的那個孤獨又執拗的自己。
他已經快要忘記有關這段錄像的過去。
有關A的一切記憶都太過深刻,就好像他天生就和其他五個人在同一個家庭長大,這輩子都不會分開。
在正式加入A之前的所有記憶反而都模糊到失色,一度像從未存在過。
裴如也用指背幫他擦拭臉頰,再度打開另一段錄像。
一個清秀瘦削的少年坐鏡頭前,望著他們笑著眨眼睛,頗有十五六歲時的自信爽朗。
“你好,我是霍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