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一個周末,魏惜找到了一家模型店。
這是闌市規模最大最正規的一家自製模型店,店裡出的作品每年都會拿到博物館展出,據說店主和業內很多知名設計師都有合作。
店主是位乾練爽利的中年女性,短發,人很瘦,但氣質非常好,穿一身綠色棉絨毛衣,外麵係著工作用的圍裙。
魏惜一進去,就看到展架裡林立的各種拚接模型,古建築的,電影布景的,還有哥特,巴洛克,賽博朋克風格的現代作品。
每個作品下麵都標注著價格,價格後麵的零讓人眼暈。
魏惜看了一圈定價,轉回身問店主:“我想要個應縣木塔的木質模型,這裡可以做嗎?”
店主輕挑了下眉,打量她一眼,似乎在評估她的身家。
過一會兒,才從圍裙下麵掏出手機來,在內部網站上翻找一通,告訴她:“應縣木塔我們有做過,但是成品不在店裡,正在外麵展出,你要模型是做什麼?”
魏惜:“我想送人當作生日禮物。”
店主沉吟片刻,有些委婉道:“啊......展出品大概下個月能收回來,不過因為成品就那一個,價錢比較高,不知道你能接受嗎?”
魏惜抿唇,誠實道:“我沒有太多錢。”
店主一愣。
魏惜臉上沒有絲毫的局促和卑微,她淡定的和店主對視,心平氣和地商量:“我想要設計圖紙,想要您偶爾指導我一下,我家裡也是做設計的,我看得懂圖紙,可不可以從你這裡買基礎木質材料,我自己切割自己做,每天做兩個小時,小一點的話,應該一個多月就能做完了,他生日正好在十一月。”
店裡的確提供DIY手工服務,不過都是針對小孩子的,DIY的作品也都很簡單,用的都是紙卡,一套做下來很便宜,但卻是讓小孩子安靜下來的好辦法,來附近逛街的家長都願意把孩子送來。
但魏惜想要的,明顯是更高端的,仿真的DIY。
開店這麼多年了,店主還沒遇到過這種,因為一般送禮或家裡裝飾需要,都會買成品,老手藝人做出來的質量肯定更好,更精致漂亮。
看魏惜也就高中的模樣,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容易一時興起,做這東西費時費力,絕大部分人都堅持不下來。
店主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應縣木塔是榫卯結構,五層六簷,你如果要求低一點,可以直接在網上買到紙質便宜成品,非要自己做仿真的可是個大工程,你家裡做設計不代表你會做,木材切割也非常麻煩費力,你做的太小,還會傷眼睛,我們老工人都受不了。”
魏惜倒也不冒進,她習慣深思熟慮,從來不是自命不凡的人。
“你先讓我試試怎麼樣?”
最近店裡沒什麼生意,成品都在全國各地展出,閒著也是閒著,店主故意找了個麻煩的木船圖紙遞給魏惜:“那你就先看看,我先不給你木材,你就用紙板裁著試試。”
魏惜道謝,接過來,拉了把椅子坐下。
由於DIY項目都是提供給小孩子,這裡的桌子和椅子都特彆矮小,她要弓著腰才能做。
圖紙乍一看很亂,沒有經驗的人根本摸不出頭緒。
但好在家裡以前堆著很多圖紙和相關書籍,魏惜不像魏純宇愛瘋愛玩,她沒事兒就在書房扒拉那些書看,看不懂沒關係,但她覺得有意思。
現在再看這些圖,第一反應,不是懵和眼花,而是有種莫名的熟悉。
她試著根據圖紙裁出合適的紙板形狀,然後再將紙板形狀拚接起來,半個小時,她就拚好了木船的龍骨和斷水梁。
店主過來看了一眼,驚訝地睜大眼睛,毫不吝惜地誇獎:“還不錯,手挺巧的。”
魏惜莞爾一笑:“是吧,我學習能力很強的。”
店主遞給她一杯檸檬水,上下打量她:“你才高中吧妹妹。”
魏惜點頭:“高三了,明年一月份就成年了。”
她怕店主因為她未成年而不相信她的話,很多成年人會覺得未成年沒有責任心。
店主點點頭,她順手脫下圍裙,摘掉麵鏡,理了理劈啪閃著靜電的綠毛衣,再看向魏惜充滿膠原蛋白的小臉和白嫩無暇的雙手,她問:“過生日的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魏惜垂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卻沒反駁:“是很重要。”
店主又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行吧,那這兩天給你準備木料,我這裡給那些DIY的孩子收費一次五十,你......一個月我收你一千五好吧?”
魏惜眼前一亮:“行,那木料到了我就來。”
魏惜很有韌性,那之後,她每天都偷偷抽出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到店裡做木塔模型。
她用的是晚自習的時間,理由是要繼續幫家裡財產分割的官司。
當然,這個理由是給薛凜的。
自從進入高三,大家紛紛感覺到了高考的危機,班裡上進的同學都開始了瘋狂的補課,補課基本在晚自習期間,所以晚上七點後,班級就隻剩一半人了。
在這種混亂的狀態下,韓春平也不會一個個查人,魏惜即便不在,她也不會察覺。
於是魏惜瞞著所有人開始了這個漫長和瘋狂的計劃。
這是她第一次給薛凜過生日,她想儘自己所能給他最好最難忘的。
她看他畫過應縣木塔,筆觸清晰乾淨,讓人看著舒服。
他一般都是畫在紙上的,紙或許留著,或許就隨手扔了,他也不心疼,但應縣木塔他畫在了語文書上。
魏惜想,這一定是他最喜歡的建築了,所以才要留下痕跡。
她就送他這個。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九月底,她堪堪完成了塔基的搭建。
雖然一開始進展有些慢,但時間大多花在學習和優化上,現在她已經很熟練了,應該能在十一月十號前做完。
店主一開始隻是給她提供木料,想著等她什麼時候興致過了,走了,把這些東西收走,將剩下的錢返還給她。
但魏惜勁頭很足,做的很專注用心,要是被那些老手藝人看見了,怕是有收做徒弟的衝動。
不過有次店主無意間問了魏惜的學習成績,就再沒有把人介紹給那些老師的念頭了。
那次魏惜坐的腰酸,放下刻刀和尺子,挺直後背,望著天花板緩神。
天色昏沉,店裡隻有她和店主兩個人,店主百無聊賴,開始跟她聊天。
“你不是高三嗎?用這麼長時間做這個,不會影響成績嗎?”
魏惜單手揉著酸澀的後頸,朝她笑笑:“上次模考我還是年級第一,應該沒什麼影響。”
店主驚訝:“喲,你學習這麼好,那你將來也要學設計去嗎,我看你挺有天賦的,是不是能考上T大建築係啊。”
魏惜搖頭:“我不學設計,我喜歡海洋科學,至於去哪個大學......等高考成績出來再說。”
店主:“對設計不感興趣還能做這麼好,你們好學生真厲害。”頓了頓,店主又說,“不過我要是你,暫時沒錢的話,就換個彆的禮物,花這麼長時間做一個東西出來,總覺得你會後悔。”
魏惜彎著眼睛,重新拿起刻刀來:“不會,我從不後悔。”
店主拄著下巴,欣賞她。
她頭發濃黑,隨意用發圈綁成丸子,發尾會勒出弧度來,她有時挺起身子放鬆,解開發圈重新綁時,頭發會披散下來,波浪一樣散開,襯托的她一張臉精致小巧。
她綁頭發時已經習慣用虎口小指用力,因為其他幾根手指上,都留下了刻刀和木材劃過的細小傷口。
有的淺一點,一天就能恢複,有的深一點,用紙巾能擦出血痕來。
店主有給過她手套,可惜戴上後手感不好,裁出來的木片對不上,她還是放棄了。
店主心疼她那些傷口,給她準備了潤膚的蘆薈膏。
店主也很喜歡她說話時的篤定,和眼睛裡充滿光亮和希望的樣子,和她交流,讓自己有種與成熟靈魂對話的舒適感。
後來,店主乾脆坐到她對麵,指點她,或是幫她一起裁木片。
一開始魏惜不好意思讓她幫忙,店主倒是無所謂:“就當我跟你交換的,我現在很期待那個重要的人收到生日禮物時的樣子,你一定要拍下來給我看。”
魏惜喝口水潤潤唇,想起薛凜,眼神溫柔起來:“好。”
店主幫她分類木片,嘟囔:“本來以為你是要送給長輩,現在看來,是送喜歡的人吧。”
魏惜將裁下的木片拚接起來,堆疊著飛簷,承認道:“喜歡了很久的人。”
店主臉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笑:“他可真幸運,被你這麼優秀的女孩喜歡,你還花這麼多時間給他做禮物,換成我,我才懶得做呢,直接砸錢買。”
魏惜揉了揉眼睛,撥開揉掉的睫毛,來不及休息,又俯身專注起來,她談心似的淡淡道:“我現在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時間,我願意花費時間為他準備禮物,這是我能給的最好的。”
店主:“好吧,浪漫無往不勝。”
不過。
她小心翼翼藏匿的秘密還是被薛凜發現了端倪,即便他們在學校很克製的保持著普通同學關係。
薛凜從教室外進來,習慣性地看她在前桌乖乖學習的樣子。
看著看著,就覺得她拿筆的姿勢有點怪,和那次手指凍傷時很像。
但現在的天氣,不可能凍傷了。
薛凜一皺眉,直接掐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問道:“手上有傷嗎?”
她的手腕好細,內側又軟又白,能看清纖細黛青的血管,薛凜甚至覺得,單手把她兩隻手腕攥在一起都輕而易舉。
魏惜被他捏著手腕,差點一抖,在卷子上劃出醜陋的弧線。
她猛地抬頭看向薛凜,用眼神示意他這是在教室,班裡同學隨時都能看到。
薛凜卻毫不在意,他稍微一用力,翻開她的手腕,露出柔軟的掌心和粉紅的五個指腹。
魏惜趕緊縮手指,但薛凜還是看見了細小發白的劃痕。
“怎麼弄得?”他差點就向那些劃痕揉過去。
魏惜膽戰心驚,一用力將手抽了回來,脈搏跳的很快。
但她腦子轉的更快,縮回去後,怕薛凜察覺出異常,直接背到身後,從書包裡掏出一本錯題集出來。
“喏,整理錯題弄的。”
她的錯題本,都是將卷子和練習冊的錯題用刀裁下來,再貼上,旁邊寫上注意事項,考試前複習的時候看起來比較方便。
薛凜沒這個習慣,但知道她裁過很多卷子,就沒過多懷疑。
回自己座位的時候,他輕摸一下魏惜的腦袋:“下次小心點。”
魏惜感受著他手掌的撫摸,臉頰微燙,輕輕摩擦著手上的道道痕跡。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她覺得值得。
這不僅僅是付出,還是取悅自己。
想象薛凜收到禮物的那一刻,她心裡也是愉悅的。
十月末,闌市入了深秋,校園裡的老樹撲簌簌抖掉身上的葉子,暖黃的葉片落了滿地,又被深夜的雨水浸泡出獨特的氣味。
魏惜搭好了五層塔身,六個塔簷。
看著木塔完整精巧的結構,她被滿足填滿。
隻剩下一個塔刹,然後就可以送去鍍色拋光打蠟,算算時間,剛好能完成。
薛凜倒不覺得十八歲生日有多特彆,對於日後還有大把時間的少年來說,沒有哪次生日值得銘記,沒有什麼遺憾不能在下次補足。
但身邊人已經為他張羅起來了。
宋澤臣靈犀一現,提議:“要不咱們包個遊艇,你在遊艇上辦吧,以前沒成年不允許包,現在沒問題了。”
闌市靠海,自然也有不少遊艇停靠,宋澤臣很羨慕那些在遊艇上開趴的。
船開出去後,飄在海裡,離岸邊會有很長一段距離。
在海水中遊泳,浮潛,衝浪,喝酒吃飯玩桌遊,打打鬨鬨摟摟抱抱,給人不切實際的自由和可以放縱的通行證。
他早就期盼多時了。
薛凜瞥了他一眼,心裡明白他的期待,嗤笑:“遊艇可以包,但你想的其他事不可能,我生日我爸特意從南灣大學回來,他和我媽肯定要在,你能在我媽麵前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