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號。
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薛凜覺得自己陷入了短暫的斷片,就像炸|藥在身邊爆裂,巨大的衝擊波將人掀翻,於是五臟六腑移位,眼前茫白,耳朵嗡鳴,口中嘗到找不到源頭的鐵鏽味兒。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直白的,強烈的震顫才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自神經蔓延至周身百骸的疼痛,無可消解,無從拯救。
他就站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不敢輕易走進陽光裡,更不敢輕易靠近玻璃中的木塔。
分明是整個屋子裡最稚嫩的作品,此刻在他眼裡卻重逾千金,他不確信,自己是否還拿得動。
他聽到薛盛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知道他爸應該是說了什麼,但他就是聽不清,所有聲音都仿佛隔得很遠,被磨得失真。
最後還是薛盛衛拽過了他,強迫他目光聚焦,恢複思考。
薛盛衛將從工作人員那兒要來的名片塞到他手裡,指了指上麵的地址,表情嚴肅地說:“我想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去解決,你成年了,應該可以處理的好。”
薛凜掌心托著那張小巧的白色名片,慢慢虛攥住手指。
今天本是個好天,空中無雲,烈陽壓得極低,光線灑在人皮膚上,都像是要扒下一層皮。
薛凜踩在充斥焦糊味兒的瀝青馬路上,卻半點都感覺不到炎熱,自心臟深處彌漫的涼意讓他想要打顫,他隻知道目的地,卻不知道在目的地會得到什麼,得到之後又會怎麼樣。
他抱著那個小巧的應縣木塔上了出租車,司機一腳油門,開往闌市藝術街。
午後的安寧讓人困倦,司機為了消解困意按下車窗,點了根劣質香煙。
車速夾起的風蠻橫地撞進來,將刺鼻的煙味塗滿車身,這本是薛凜最討厭的味道,但他此刻卻渾然不覺。
他望向車窗外,車子正好路過跨海大橋,深藍的海水托著金波,海鷗在空中肆意盤桓,他一眼望到聚滿了遊客的觀海台,那熟悉的棕褐色木地板,以及鋼化玻璃組成的圍欄。
那時她捧著咖啡,被他一聲叫回頭,海浪翻滾拍擊,微鹹氣息彌漫,霞色天光正好,他按耐不住,低頭吻了她。
她在海風繾綣中闔眸回應。
出租車停在格斕模型藝術館門口,薛凜交了車錢,手指搭上門把手,卻遲遲未動。
不知為何,他偏對這個從沒來過的地方生出近鄉情怯的錯覺,總有種莫名的力量,將他的腳步壓的很沉。
但大概是他這樣清俊出眾的男生站在門口太過惹眼,忙碌的店主終於注意到。
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摘下橡膠指套,扯出張濕巾擦了擦手指,又在圍裙上抹了抹潮濕的痕跡。
她快步走到門口,從內拉開門,仰頭客氣禮貌地問:“你有什麼事嗎?”
門上掛的鈴鐺清脆作響,屋內溢出好聞的安神香氣息,掩蓋了薛凜衣服上的劣質煙味兒。
薛凜下意識垂眸,突然不敢直視任何光明磊落的目光,他微托了下手中的玻璃盒子,低聲道:“我來......問些事。”
店主低頭,看到了熟悉的應縣木塔,她頓了頓,讓開一條道:“進來吧。”
薛凜走了進去。
店內開著空調,正對著門口的是個造型奇特,顏色可愛的掛鐘,正一搖一擺地晃動著。
店主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後又示意薛凜:“坐。”
室內隻有給小朋友做DIY手工的小椅子和小桌子,成年人坐下,不是不行,隻是太勉強了。
以薛凜的身高和腿長,站在桌子之間都顯得局促。
他隻好站著:“我想問問這個作品的作者。”
店主仰頭打量他。
他很高,寬肩窄腰,雙腿修長,一張臉雖然帶著宿醉的倦意,但仗著年輕,仍然是輪廓深邃,眉目有神,鋒利且迷人的。
不得不說,他是那種會讓人意亂情迷的男生。
店主笑笑,抓了抓利落的栗色短發:“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我們工作室送去參展的作品,你怎麼給拿來了。”
薛凜隱去了薛盛衛和副館長的交情,隻是輕聲說:“這位作者,我好像認識,她是在你這裡完成這個作品的嗎?”
店主收回打量他的目光,輕歎一口氣,光潔的手指撥弄一下刻度板上的刀,又說了一遍:“坐。”
薛凜喉結滾動:“不用......”
店主雲淡風輕說:“她在這把椅子上坐了一個多月。”
薛凜立刻收回喉嚨中的話,將應縣木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麵上,坐在了那張矮小的椅子上。
椅子很小很擠,椅背戳著他腰上一掌的位置,硌的難受。
他幾乎不敢挪動半分,好像輕輕一側,椅子就要翻了。
店主這才彎了彎眼睛:“矮吧,也窄吧,但是小孩子坐正好,她是我這裡第一個做手工的大孩子。”
薛凜眼瞼顫動一下,手指輕輕摩擦著布滿刻痕和亂七八糟染料的桌麵。
經年的磋磨讓粉色外漆裡的木頭漏了出來,慢慢又被空氣氧化出一層光滑發暗的膜。
薛凜嗓音有些沙啞,苦笑了一下:“這件作品,為什麼叫《生日禮物》?”
店主沉默了半晌,盯著薛凜說:“如果你是那個人,你就該知道為什麼叫生日禮物,如果你不是,我也沒必要答複你。”
薛凜攥了攥手指,又慢慢鬆開,語氣有些小心:“她什麼時候開始......”
店主說話的語速很快,好像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又好像那些記憶始終在很清晰的地方,隨時可以脫口而出:“九月底,對新人來說,哪怕是這麼小的木製模型,要做成等比複刻,最少也要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
薛凜隔著玻璃罩,輕輕摩擦著小巧的木塔。
原來她在一個多月之前就在準備生日禮物了。
她從來沒有忘記他的生日。
薛凜眼底浮起紅絲,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她一點都沒透露過,他根本猜不到。
為什麼不說呢。
為什麼一句都不說呢?
在他指責她,詰問她,質疑她的喜歡時,為什麼不肯辯解一句呢?
他就像過分自信的冒險家,自顧自踏上年久失修的玻璃棧道,他從不會低頭看腳下的危險,他永遠以為很對,以為絕對不會有事,但玻璃卻在中途碎裂,他一腳踩空,直直墜了下去。
薛凜緩了緩情緒,啞聲道:“可以讓我看看她做這個的錄像嗎?”
好想知道她是怎樣把一片片木頭刻成型,拚成木塔的,好想知道她懷揣著怎樣的期待來準備這份生日禮物。
想知道她的辛苦,更想知道她的情意。
現在他終於坐在這裡,卻殘忍的與她割裂半年之久,空氣中連一絲她的氣息都消失不見了。
她是如何在這裡走動,如何研究圖紙,如何困倦疲憊,如何談起他。
一點一滴,都變得那麼奢侈。
店主搖搖頭:“沒有監控錄像了,店裡隻保存一個月的記錄。”
薛凜的神情一瞬間落寞下去,睫毛搭在眼底,仿佛被莫大的失落擊碎。
店主眼神閃動一下,再次歎了口氣。
她去櫃台後麵取來自己的手機,點進相冊快速翻動幾下,推到薛凜麵前。
“按理說我不該給你看的,但不得不說,見證你的遺憾也是這件作品的衍生意義,雖然沒有監控,但閒著無聊,我拍過幾段視頻。”
店主偶爾將魏惜當做思想成熟的大人,聊些人生理想之類的大事,偶爾看魏惜尚顯青稚的臉,會把她看做小孩,逗她說些有的沒的。
第一段視頻。
視頻一開始,鏡頭有些顫抖,魏惜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椅子上,正專心致誌刻一扇窗欞。
店主笑問她:“哎,你為什麼非得做應縣木塔,大雁塔不行嗎?千尋塔不行嗎?”
魏惜抬起頭,發現她在拍攝,也沒阻止,彎眸笑笑:“我看他在語文書上畫過應縣木塔,彆的東西他都隨手畫在廢紙上,這個應該是他喜歡的。”
店主打趣:“喲,好細心啊小朋友。”
魏惜被她調笑的語氣弄得耳根粉紅,低笑搖搖頭:“第一次談戀愛,我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對他好。”
第二段視頻。
窗外傳來細碎錯亂的雨聲,雨點拍打在玻璃上,夜色是濃墨一般的黑。
她伸了個懶腰,隔著玻璃,用手擋著光看雨景,鏡頭對著她的背影。
店主感歎:“這麼大的雨,我都琢磨著今天不開門了,結果你又跑來了。”
魏惜輕飄飄道:“我儘量每天都來,怕來不及。”
店主忍不住好奇道:“你都喜歡他什麼呀?”
魏惜仰起下巴,頭發散著,後腦勺圓潤:“嗯......很多很多,有點複雜,我說了你會覺得我幼稚。”
第三段視頻,鏡頭猛顫一下才穩住。
店主疼惜責備的聲音傳來:“你看看你,手都劃成什麼樣了,我讓你戴手套你不戴。”
鏡頭對著她的手指,上麵有很多長長短短的劃痕,血已經擦掉了,隻剩下白色的破裂的痕跡。
她的皮膚那麼細嫩,那些細小的痕跡在燈光下格外清晰。
魏惜滿不在意道:“沒辦法嘛,我是生手,帶手套做不好,總是嵌不上。”
店主:“要不我借你錢你買一個得了,將來有錢再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