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惜到家後沒有立刻休息,而是上網查了薛凜在肯尼亞完成的那棟建築。
隻搜索他的名字,就出現了很多他獲獎的新聞,新聞裡將他形容成建築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那座博物館的名字叫做珊瑚。
一棟矗立在沙漠中的,外牆用白化珊瑚堆砌成的深海巨輪。
巨輪牆體上,還有海波滌蕩後留下的波痕,白化珊瑚乍一看是淩亂細碎的,但仔細分辨,能看出它們是以造礁珊瑚蟲的種類劃分區域,整座船體共用到四百多種珊瑚蟲死後留下的骨骼,不同分區用微毫的顏色差異區分嵌合,當陽光照下,這種顏色差異恍惚間像波瀾起伏的海麵。
整座設計沒有用到一滴海水,但隻要站在它麵前,腦海中就自動浮現出天高地闊,海浪翻滾,珊瑚搖曳,巨輪靜謐的畫麵。
漫天黃沙裡,用海洋元素設計博物館,竟然沒有一點違和。
薛凜設計完成後,有家外國媒體給他做了專訪,他在專訪中詳細介紹了這座建築的設計理念——
“我們國家有個成語叫滄海桑田,形容的是種自然現象,由於地殼運動或氣候變化,在漫長的時間緯度裡,海洋會變成農田,農田也會變成海洋。”
“來肯尼亞沙漠區考察的這段時間,我見到了很多以往沒見過的畫麵,給我帶來很大震撼,但就像沙漠終會變成海洋,人類也總能迎來希望,它是一座博物館,但我更希望它代表著某種希望,以及對希望終將到來的堅信。”
“這個靈感來自於一位對我很重要的人,她很喜歡海洋,所以海洋這個概念在我腦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記者當然要乘勝追擊,問道:“那個對你很重要的人是誰?”
薛凜靜默了片刻,再次抬眼看了看媒體的名字,莞爾一笑:“她現在正好在這裡留學,你們的專訪應該有機會被她看到吧?”
記者:“我們的視頻會投放在各大平台,也會在電視節目中播出。”
薛凜拿出手機,翻動兩下,找出一張照片,把照片展示給鏡頭看。
魏惜努力放大視頻,去看采訪畫麵裡出現的小小的手機屏幕。
她看到了一張完全沒想到的照片。
昏暗的環境中,隻有海水的幽藍,幽藍照亮了一切,舒展四肢緩慢遊過的海龜,鼓著肚子色彩明豔的小醜魚,搖曳舞動的深綠海藻,灰黑嶙峋的海底礁石......以及,他們。
她穿著下潛濕衣,還是高中時稚嫩青澀的模樣,柔軟的長發浸在海水中,被水波衝得飄散,她伸出一隻手撐著前麵的鋼化玻璃,睜開眼,好奇的向外望著,海水漫過她漆黑的眼睛,撫過她根根睫毛。
她笑了一下。
她麵前,玻璃之外,薛凜微敞棕色風衣,雙手隨意插在兜裡,微微仰著脖頸,與海水中的她對視,水光將他的皮膚映的格外白亮,他臉上其實沒什麼表情,但在這樣的氛圍中,那雙眼眸說不出的深情。
鏡頭離得很近,角度非常巧妙,搭配著獨特的氛圍和場景,他們那短暫的相望,仿佛在訴說某種禁忌,衝動,渴望和純澀。
魏惜懵了,暫停視頻很久沒回過神來。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她怎麼完全不知道?
她努力從記憶裡翻找畫麵,高中的點點滴滴慢慢湧了上來。
她想起那年的社科實踐,想起他和她一起報名的水族館,想起自己心情不好,下潛到海水中解悶,她很快被遊過身側的海洋生物和玻璃牆外揮舞雙臂的小孩們治愈了。
於是她遊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她將手貼在了玻璃上,可惜她等了很久,也沒人與她合掌。
她有些失望地離開了。
原來玻璃外麵是他,他就站在她麵前,靜靜地看著她。
這張照片,被他留了很久。
魏惜不知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
曾經她很想知道,薛凜是怎麼一邊討厭她一邊喜歡她的,節點是什麼,原因是什麼,她完全感受不到他動心的過程。
原來很多事是默默發生的,就像滴水穿石,說不清從哪個節點開始,堅硬的石頭開始鬆動,那是個漫長的,不易察覺的過程。
她穩了穩心神,點擊繼續播放。
記者問:“非常美好的一張照片,如果節目被她看到,你有什麼想對她說的嗎?”
薛凜喉結滾動一下,睫毛微垂,眉頭輕蹙,似乎覺得在鏡頭前說煽情的話太過尷尬。
他好像經曆了很久的掙紮,才一抬眼,克製又真摯道:“......我沒有不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這話說的雲裡霧裡,記者還要追問,薛凜卻怎麼都不肯答了。
於是話題又繞回建築上。
魏惜靠在床頭,後腦勺抵著牆,眼睛望著天花板。
腿已經盤的有些麻了,但她懶得換姿勢。
她知道薛凜在回應什麼。
那天她生日,他送來那個壓花相框,她說:“我喜歡的是海裡的珊瑚,不是陸地上的珊瑚,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魏惜歎了口氣。
那時還小,又是第一次戀愛,身邊也沒什麼好例子,於是她對愛情充滿教科書般嚴苛潔淨的幻想,每天像個鬥士一樣,宣泄自己強烈的情緒。
其實她真的不知道彆人送禮物是好意嗎?
她知道,但她就是要發泄,並且為自己的發泄找到合理的理由,因為你曾經讓我難受,所以哪怕是好意,也要被冠以偏激和消極的意義。
於是他們兩敗俱傷,沒有誰過得好受一點。
換作現在的她,一定不會這麼處理問題了。
但那就是特定年齡,特定經曆下的反應,所以人都說要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
薛凜希望這個專訪能夠被她看到,可惜她直到現在才看到。
這幾年裡,她固執的沒有查過一次和薛凜有關的消息,她甚至都不知道,薛凜去肯尼亞考察。
薛凜留給她的印象,停留在高中,她對他的概念,也終止於高中。
她就把那當做結束了,如果不是這次在南灣偶然碰到,她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再去找薛凜了。
她就是這麼固執且驕傲。
而她不再次遇到他,那這段專訪,這些話,那張手機上的照片,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她緩了一會兒,又去查薛凜中彈受傷的消息。
但國內沒有任何媒體報道,就連盛棠所也沒對此發表過聲明,薛凜在采訪中當然也沒提。
魏惜不甘心,又去查肯尼亞本地的新聞,終於在眼睛發酸前,找到了唯一一個帶現場照片的報道。
但報道隻有一句話——
“20XX年5月3日,肯尼亞北部發生武|裝衝突,傷亡人數眾多,一組建築考察隊被波及,考察隊中一位男性華人為救向導,手臂不慎被子彈穿過,緊急送入當地醫院救治。”
穿過。
魏惜心空了一瞬。
子彈打透,勢必會傷到神經,哪怕恢複的再好,也不會像沒受傷一樣了。
怪不得他用剪子時間長了手臂會微微發抖。
他這樣的天之驕子,明明不用努力就可以安然享樂一輩子的,為什麼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為什麼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救人?如果打到的不是手臂呢?
魏惜突然生出種無力的憤怒,時間過去那麼久了,他也安然出現在自己麵前了,可看到報道上的照片,她還是覺得心驚肉跳。
她根本無法接受再也見不到他這種可能,一想到他在她不知道的時間裡差點消失,魏惜就快要失控了。
她一把扣上電腦,閉上眼睛,低低罵了兩句,緩解自己的焦慮。
過了半晌,她才平複心情,自嘲似的笑笑,把電腦從腿上移開,起身活動發麻的小腿。
她脫去衣服,抓了抓頭發,忍著酸麻,晃晃蕩蕩走去浴室洗澡。
溫水衝下來,沒過皮膚,淋濕頭發,她眯著眼睛,將慕斯泡泡塗滿全身。
這段專訪是兩三年前做的,那時候他說她是很重要的人,還解釋了那年沒說出口的話。
所以至少兩三年前,他都還想著她,喜歡她嗎?
魏惜仰頭,衝掉身上和頭發上的泡泡,關掉水,在充滿溫熱水蒸氣的浴室裡喘氣。
她瑩白細膩的手背搭在淋浴開關上,腦子裡突然冒出個念頭。
看來這段舊情在他心裡,也沒那麼稀鬆平常,沒有意義。
第二天,魏惜精神抖擻的來到南灣所,去老板辦公室報道。
“老師,我已經徹底熟悉咱們實驗室了,可以開始工作了。”
章雲尊院士放下鼠標,靠在辦公椅上,朝魏惜笑了笑。
雖然他的主要工作都在重點實驗室裡,但他行事作風,處事風格仍舊保持著大學導師的習慣。
他不喜歡彆人叫他領導或者老板,隻接受老章或者章老師這樣的稱呼。
他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紋路很清晰,但眼睛卻足夠亮,帶著年輕人都比不上的精氣神。
章雲尊和善問道:“小魏,南灣所需要後繼人才,我對你有很大期許,你的博士導師特意給我寫信誇獎你,希望你能在海洋科學領域有更大的成就,現在我想聽聽,你有沒有感興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