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在一起的兩人, 臉上每一個相似的部位都刻入了血緣的烙印。如果說他們不是父女,那麼連老天爺都不會相信。
站在台階下的朱歡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
她那一句差點脫口而出的“爸爸”,就這樣卡在喉嚨裡, 化作了一顆寒冰亦或一團烈火, 讓她反複陷於顫栗與焦灼。
“爸爸。”她終究還是張開嘴,低不可聞地喚了一聲。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她。
親生父親就在五米遠的地方, 與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相擁, 她卻不能上前相認。在這個場合裡,她隻是一名觀眾,她唯一的作用就是見證兩人的重逢,為他們拍手,為他們歡呼,然後流幾滴感同身受的喜悅淚水。
於是一滴淚水便真的從朱歡歡的眼角流下來,卻是痛楚的。
周旭陽正準備提醒她注意表情管理,她就出於生存的本能, 下意識地扯開一抹笑容。
從表麵上看, 她是真心實意為自己的好友感到快樂,然而她內心深處的煎熬又有誰能知道。
當台階上的兩人分開後,她終是沒忍住,嗓音沙啞地問了一句:“不做DNA嗎?”
做完DNA, 她要讓周小沁把剛才喊出的那一聲爸爸重新吞下去!
高大男人這才施舍給她一個漠然的眼神,垂眸看向懷裡與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小姑娘時,卻又溫柔地笑了:“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他們的血緣關係, 幾乎鐫刻在了每一滴血液裡。
“她是整容過的。”朱歡歡連忙又追加了一句。
男人顯然也知道這件事,卻不為所動, “我感覺得到,她就是我的女兒。”他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輕吐而出的一聲歎息飽含著多少心願得償的喜悅。
不願意打破這份喜悅的他,寧願不去做DNA檢測也要認下女兒。
朱歡歡急了,還想再說些什麼,周旭陽卻在她身後暗暗拽了一把。
烏先生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人,朱歡歡再鬨下去,說不定會引起對方的懷疑。他們犯下的罪行如果被揭穿,烏先生或許會選擇包庇自己的女兒,卻一定不會放過周家。
像他這樣的正派人,沒準兒還會來一個大義滅親。
總之在沒有摸清對方的性格和為人之前,朱歡歡的身份一定不能曝光。
思及此,周旭陽又暗暗拽了朱歡歡一把。
朱歡歡終於清醒過來,扯開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嗓音帶顫地喟歎:“這大概就是血緣的羈絆吧,真好呀!”
她眼睛一彎,淚光便冒了出來。
就在這時,兩個精英打扮的男人把陽光孤兒院的院長也帶了過來。她手上提著一個小箱子,滿臉都是惶恐和不敢置信。
看見站立在台階上的烏芽芽和朱歡歡,她的心情不由變得更複雜。
她原以為朱歡歡夠狠夠有手段,以後一定能過上好日子,哪料再狠的人也鬥不過天生的福運。周小沁就是個有大福氣的人,她前腳才被人搶走富家千金的身份,後腳就來了個更富的爸爸。
老天爺太會開玩笑了!
胡思亂想中,院長被請進了客廳。
“甄院長,幸會。感謝這麼多年以來你對我女兒的照顧。敝姓烏,烏榕城。”男人率先伸出手。
院長連忙握住這隻大而有力的手,誠惶誠恐地說道:“烏先生,您好您好!”
遍布全國的春芽大樓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周小沁真被烏先生認回去,那陽光孤兒院就能從中得到許多好處。或許烏先生會給他們買一塊地,修一個更大的孤兒院。
那得是多少油水呀?
院長的心都顫了,然而一想到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對周小沁的虐待,卻又開始渾身冒冷汗。
“我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嗎?能否讓我看一看?”烏榕城禮貌詢問。
“帶來了,帶來了,您看看。”院長連忙打開小箱子,準備把東西取出來。
烏榕城卻擺擺手,示意她先彆忙。
“我女兒走丟時穿著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裙子上繡滿了鵝黃色的小菠蘿。穿的鞋子也是鵝黃色的小皮鞋。她還戴著一塊橢圓形玉佩,玉佩上雕刻著‘安康’二字。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烏榕城極為專注地看向院長。
院長連忙從箱子裡拿出一條繡滿小菠蘿的連衣裙,一雙鵝黃色小皮鞋,以及一塊刻有“安康”字樣的橢圓形玉佩。
每一個孩子在進入孤兒院的時候,政府都會為他們建立這樣的檔案庫。倘若將來的某一天,他們的親人找上門來,也好有一個辨認的依據。
周小沁的檔案庫已經被朱歡歡拿去用了。如今朱歡歡的親人找過來,她的檔案庫自然歸周小沁所有。
而這些物品,無一不符合烏榕城的描述。不用再做什麼DNA,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烏榕城捧起那條保存完好的連衣裙,然後眸光微顫地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
烏芽芽淚光一閃,然後就嗓音沙啞地叫了一聲“爸爸”。
這一聲呼喚沒有了之前的膽怯和不敢確定,而是蓄滿了濃濃的眷戀和喜悅。
“爸爸!”她又喚了一聲,然後猛然紮進烏榕城懷裡。
烏榕城連忙將她抱住,一下一下輕撫她的頭發,不厭其煩地應和:“爸爸在這裡,爸爸來了,爸爸找到你了。”
烏芽芽渾身都在顫抖,仿佛哭得不能自已,然而實際上,她已經笑場了。這是她頭一次跟爸爸一塊兒做任務,感覺好好玩!
“爸爸,爸爸,爸爸!”她用力抱緊爸爸,像頭小熊一般在他懷裡拱動。
烏榕城低低地笑著,眼眸裡湧動著無邊無際的溫柔喜悅。他那麼尊貴,那麼威嚴,然而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卻又那麼溫柔,那麼慈愛。
他有無儘的耐心去包容自己的孩子,也有強大的力量去保護自己的孩子,更有數不清的父愛會贈予自己的孩子。
他撫摸烏芽芽的動作是那樣小心翼翼,就仿佛在撫摸一件無價之寶。
坐在兩人身旁的朱歡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瞳孔裡幾欲流出嫉恨的鮮血。看過院長帶來的證物,她已經可以確認,這就是自己的爸爸!
不用做DNA,這就是自己的爸爸!
我才是烏家人,我才是朱歡歡呀!她撕裂的心臟正在發出這樣的呐喊。
可現實中的她卻隻能咬緊牙關,逼迫自己封口。
為了奪走周小沁的身份,她做了太多錯事。她改變了容貌,混淆了血脈,買通了綁匪,犯下了謀殺罪。這樣的她,怎麼敢在爸爸麵前剝開一切真相,讓他直麵她的罪惡與不堪?
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那麼她也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兒。
她要讓爸爸為自己感到驕傲,而不是難堪,甚至是厭惡。
頭一次,朱歡歡竟然懂得用正確的三觀去思考問題。於是她牢牢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也挽回了幾欲崩塌的理智。
她欣喜地笑著,間或擦擦眼角感動的淚滴,宛若一個合格的觀眾。然而在無人可見的身體內部,她的心臟在撕裂,靈魂在痛哭。
周旭陽時不時掃她一眼,真心佩服她強大的心理素質。這要是換成自己,恐怕早就跑上去抱烏榕城的大腿了。
“彆哭了,爸爸在這兒呢。”烏榕城揉了揉烏芽芽的腦袋,順手抽了一張紙巾,將她笑歪了的臉蓋住。
“嗚嗚嗚。”烏芽芽被捂得差點窒息,好不容易掙紮開來,臉也紅了,眼也紅了,鼻頭也紅了,就仿佛真實地大哭過一場。
都說父愛如山體滑坡,這話真沒錯呀!
她自己也抽了一張紙巾,憤憤不平地擦了擦眼角。
烏榕城摁了摁女兒毛茸茸的小腦袋,繼續問道:“芽芽從小到大用過的東西,你都帶來了嗎?”
“芽芽?”院長愣了愣。
“芽芽就是歡歡。她的本名叫烏芽芽。”
“啊,原來是這樣,烏先生您真會取名字!帶來了,都帶來了。”院長連忙把箱子裡的物品全都取出來,整整齊齊擺放在桌上。
朱歡歡默默品評這個名字,心臟又是一陣劇烈地燒灼。原來她本該叫烏芽芽,這個名字和朱歡歡好像!所以冥冥之中,老天爺是給過她提示的吧?
隻要她不放棄這個名字,她就能找回真正的自己。
她為什麼會覺得周小沁的一切都比自己好呢?為什麼?朱歡歡這個名字明明那麼可愛!烏芽芽這個名字更可愛!她本該既是朱歡歡又是烏芽芽!
即便讓周小沁順順利利回到周家,她也能過得比對方好一千倍一萬倍!
可是現在,她已經是周小沁了。烏家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係了!
也不知是第幾次,朱歡歡這樣責問自己。越來越多的悔恨積壓在心底,慢慢侵蝕成一座深淵。
朱歡歡熬得眼睛都紅了,院長卻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她小時候的趣事。
當然,這些趣事,如今都屬於周小沁。
“您看,這是歡歡小學、初中、高中的成績單,我都幫她收著呢。她非常優秀,幾乎每一次考試都是班上前幾名。我幫她開家長會的時候感覺特彆驕傲!”
院長不遺餘力地誇獎著朱歡歡,聽見這些話,烏榕城撫摸的卻是烏芽芽的頭,嘴角的笑容也隻為烏芽芽綻放。
而在旁人眼中,烏芽芽就是朱歡歡。
“對不起,爸爸來晚了,爸爸也很為你驕傲。以後你成長的每一步,爸爸都不會錯過。爸爸會陪伴你,直到你不需要爸爸的那一天。但是無論你需不需要,爸爸都會永遠保護你。爸爸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烏榕城給出了一個父親必須給出的承諾。
而這些充滿了愛意與力量的話語正是朱歡歡做夢都想聽見的。
烏榕城與她想象中的父親形象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不,他比她的想象更強大,更溫暖,更可靠。
看見烏芽芽緊緊抱住烏榕城的胳膊,用帶著深深感動的沙啞嗓音喚了一聲爸爸,朱歡歡終於還是控製不住了。
她以上廁所為由,匆忙離開了客廳。
躲入衛生間之後,她雙手撐著流理台,臉龐垂直對準洗臉盆,開始大顆大顆地落下淚水。這樣哭,眼淚才不會弄花她的妝容。
在這棟原本屬於她的老宅裡,她連肆無忌憚地痛哭一場的資格都沒有。
“爸爸,爸爸,爸爸……”她宣泄一般叫著爸爸,心臟痛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