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皇宮的路從來沒有這麼漫長。
陸闔半閉著眼坐在馬車裡, 腰背挺直,雙手指尖相觸放在膝頭,臉色隱隱有些蒼白憔悴,卻非但無損他光彩奪目的相貌,反而中和了有時過於淩厲的氣質, 像一株玫瑰被拔了刺,無端端露出些嬌嫩的柔弱可憐來。
係統出品的buff果然十分靠譜。
威遠侯表麵上鎮定,其實心急如焚,既後悔怎麼那麼輕易就以為得到了傅辰桓的信任, 又擔心他的小命安危,再加上這些天積累的疲憊傷勢一時間全部湧上來, 低燒燒得腦子昏昏沉沉的,連平日裡沉穩敏銳的神智都打了折扣。
皇上打的到底是什麼算盤……他原先悄悄將傅辰桓接回家裡,本來倒也沒指望能將天子遍布京城的眼線全部瞞過去,但至少若是能不被抓住明麵上的把柄, 他就可以仗著自己身份特殊與皇上耍賴, 拒不承認, 想來對方顧著所謂“君臣和睦”,該也不會直接派人上他府中搜人。
同時抄了朝中一文一武兩大頂梁柱的家,儘管武德帝一向荒唐,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可誰成想傅辰桓就這麼跑了, 還給禁衛軍抓了個正著……
陸闔暗歎了一口氣,想想那不過是個剛剛遭逢大變的孩子,也不是太忍心責備他——這件事說到底, 還是怪他自己沒有考慮周到。
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超出了掌控,夏摯將人扣在宮裡……那聖旨口氣模模糊糊的,既不提要將之下獄,更沒有直接斥他“叛國”,隻是平平淡淡地叫他進宮,陸闔越想越覺得前路撲朔迷離,竟看不清要往什麼方向走。
希望還能有些回旋的餘地。
隻要不是……
再長的路終究也會走到儘頭,陸闔尚且沒能用自己糊成一團的腦子想出個所以然,行駛平穩的馬車就微微一震,李守德恭恭敬敬的聲音從側邊傳進來。
“侯爺?到了。“
陸闔睜開眼睛,細細理了理袖口,宮中內侍已將轎簾兒掀開,他起身,鎮定自若地走了下去。
還是紫極殿。
巍峨堂皇的宮殿從外麵看上去,就好像一隻正張著血盆大口的凶獸,陸闔一步一步走上漫長的台階,脊椎上忽然竄上一股涼意。
就好像戰場上被狡猾的敵人神箭手從遙遠的地方瞄準了一樣,又想獵物正毫無所覺地走進獵人的陷阱,這種天性中的直覺救了他許多次,可是這一次,即使意識到前路凶險,他也無從躲避。
兩個沉默的內侍為大將軍推開殿門,放他一個人進殿。
與那日一樣,雕畫精美的窗欞都被厚厚的簾子擋住,靡靡的熏香味道厚重而沉鬱,到處垂落的紗帳隨著不知由哪兒來的輕風微微波動,蕩漾飄逸得仿若仙境。
模糊的話語聲從大殿正中央傳來。
“怎麼,不合口味?“
“……“
“……這般膽小呢……跑出來的時候,倒沒想那麼多。“
“我……“
“得了。“
夏摯的聲音忽而一頓,接著輕笑起來:“瞧,還是你有本事,朕的貓兒這便來了。“
陸闔手指一顫,撥開最後一道紗帳,深深地跪服下身去:“陛下,臣……“
“愛卿免禮,“坐在小桌邊上,正用一塊色澤鮮豔的糕點逗弄全身僵硬的傅辰桓的皇帝懶洋洋地抬了抬下頜,”餓不餓?來,司膳剛送來的玉露糕。“
旁邊坐立不安的傅辰桓睜大了眼睛,他從沒想過,皇上跟陸闔之間竟是這種詭異的相處方式……更沒想到,陸闔竟然真的為他來了。
他不相信陸闔是當然的,當時情緒崩潰,一半是曆經兩世生死,要再一次直麵親人們走向那慘烈的結局,確實需要發泄,另一半其實隻是想讓陸闔放鬆戒心,好尋機從威遠侯府逃出來。
前世的經曆早已教過他,這世上此時能依靠的隻是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
當時傅辰桓絕沒有想到,自己能那麼容易取信陸闔,緊接著又那麼容易直接被皇帝的人抓住。
明明前世出逃很是順利……如今怎麼連城都出不得了?
難道,前世也有人暗中幫自己?那個人……
荒謬卻似乎合乎常理的猜測讓傅辰桓悚然一驚,他拚命想要否認陸闔可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可一切都那麼嚴絲合縫,那個人的身影逐漸在心中浮上來,由不得他不正視。
尤其是後來,皇上將他帶到紫極殿,看上去竟像是要以他為餌,誘陸闔入宮。
而盞茶的工夫,陸闔就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毫不反抗。
一切似乎已經非常明了,雖然還是忘不掉前世時那個闖進自己家裡,冷麵無情的殺神,還有最後戰場上的那一箭,但傅辰桓不得不承認,短短半天時間裡,陸闔在他心中的印象,已經完全與之前不同了。
畢竟他如今這樣一個小角色,以威遠侯甚至天子的尊貴之身,完全不用專門演戲給他看。
傅辰桓神色複雜地看著麵前的男人,陸闔卻沒有看他,姿容豔麗卻憔悴的大將軍仍跪著,抬眼看向坐沒坐相的天子,開門見山:“罪臣不敢。“
夏摯挑眉莫測地笑了笑,將糕點扔回盤子裡,刻意緩慢地拍掉手上的渣滓,淡道:“愛卿何罪之有啊,你近日為了姓傅的一家對朕步步緊逼,朕還尋思著,自己才是愛卿眼中的罪人呢。“
傅辰桓猛然抬頭,目光灼灼看向陸闔,另外兩個人卻仍是理所當然地將他忽略了。
陸闔閉了閉眼:“臣……知錯了,陛下,這孩子……“
夏摯歪了歪頭,輕佻地捏起旁邊傅辰桓的下巴,小孩兒正愣愣地看著跪在地下的威遠侯,一時竟忘了躲開:“你說這傅家孽種?怎麼,還想給他求情?“
“……陛下,您怕是弄錯了,“陸闔輕輕開口,”臣請罪,是為前日僭越,至於這孩子,是……臣此次在邊關所收義子,不過是與那傅家小少爺貌有相似,請陛下明察。“
旁邊桌案上燭台“啪“的一聲輕響,跳躍的燭火映在夏摯陰晴不定的臉上,在靜謐幽暗的室內顯得有些嚇人。
陸闔絲毫不懼地直視著夏摯隱隱冒火的眼睛,掌心裡卻已經滲出了汗。
他是兵行險著——此刻若承認了傅辰桓的身份,不管是礙於麵子,還是因為什麼他不知道的理由,皇上都絕對不可能放過傅辰桓,可若一口咬死了他不是傅家子孫,那事情就多少還有些轉圜的餘地。
無非是要付出些代價,為了保住老師這唯一的血脈,他也沒什麼不能失去的了。
隻是邊關軍情尚且緊急,還希望夏摯能分清楚輕重緩急,暫且彆奪他的兵權。
陸闔腦子裡亂哄哄的,一路上考慮的各種得失卻愈發清晰起來,他頓了頓,搶在夏摯發火之前道:“至於那傅家幼子——皇上,不過是個總角之齡的孩子,跑了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若是表現得太在意,窮追不舍趕儘殺絕,未免……有失仁——“
“砰!“
夏摯霍然起身,袍袖一甩掃落了桌上所有的杯盤擺件,猶不解氣,又一腳踹翻了桌子,上前兩步,竟伸手拽上了陸闔的領子。
“閉——嘴!“
門外守著的李守德聽到異響,急急高聲問道:“陛下——“
“滾——!“
“轟隆“一聲,片刻之前還晴空萬裡的天氣猛然一聲雷響,緊接著仿佛天空被撕開一條裂縫,傾盆大雨稀裡嘩啦地從縫裡漏出來,如鐵鞭箭矢般抽打在大地上,蒸騰的暑氣與雨霧嘩一下浮到半空,天地之間頓時一片白霧,迷迷茫茫的看不分明。
陸闔被提得抬起頭來,夏摯光潔細膩的臉與他挨得極近,兩人鼻尖對著鼻尖,甚至能感到皇帝憤怒而灼熱的鼻息,他不由一個戰栗,腹部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半晌,陸闔先主動垂下眼睛,避過那雙深黑中帶了些幽藍的眼眸,平平道:“臣出言無狀,陛下息怒。“
“陸、闔……“夏摯惡狠狠地咀嚼著這個名字,似乎想要將之徹底撕裂咬碎,他的手慢慢鬆開來,順著緊緊包裹著修長脖頸的領子一路上移,撫摸上了威遠侯的臉,動作忽而旖旎,如情人間鬢首廝磨般親昵。
陸闔脖子上頓時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僵直著身子,卻不敢躲避,目光不期對上傅辰桓驚駭欲絕的麵容,趁著夏摯不注意,微不可察地衝他安撫地搖了搖頭。
“彆怕。“
戰戰兢兢與背景融為一體的傅家小少爺,分明從那個半日前在自己眼中還是魔鬼的人的動作裡辨認出了這兩個字。
他鼻子一酸,險些流下淚來。
“你不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夏摯手指忽然用力,在陸闔頸側留下一個鮮紅的痕跡,他咬牙切齒,仿佛與他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陸闔,你好大的膽子!”
陸闔轉頭,目光澄澈:“臣確實一無所知,傅相公忠體國,您究竟為何要如此趕儘殺絕?”
“……”夏摯忽然笑了,他連退三步,臉上深刻的仇恨和瘋狂一閃而逝——他不明白,麵前這個男人憑什麼,憑什麼總是這樣鎮定自若?明明已經見過這世間大部分的汙濁,卻還能擁有如此清澈善意的眼神,還是如此天真,橫衝直撞到頭破血流,也不知道稍稍斂去身上的鋒芒?
可是……這不也正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嗎。
夏摯沒有答話,他飄飄忽忽地踱到另一處台案,拎起酒壺,往白玉杯中傾倒出一杯翠綠色的酒。
就在陸闔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輕輕渺渺的聲音卻忽然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了起來。
“威遠侯……可還記得晨妃嗎?”
陸闔猛然抬起頭來。
傅辰桓茫然地在那兩個似乎自成一個世界的男人之間來回看看,隱隱感覺到什麼讓他恐懼的“真相”正呼之欲出。
他手腳發涼,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陸闔卻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夏摯是先帝唯一的兒子,因此這兩位皇帝繼位自然,沒因為儲位之爭鬨出什麼朝野震蕩的幺蛾子,而那幾年不思理政的先皇之所以後宮平靜、外戚也未能趁機專權,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唯一誕下皇子的那位晨妃娘娘,在小皇子七歲的時候,便因為一場意外過世了。
彼時飛揚跋扈的國丈家其實尚未真正成氣候,宮裡娘娘一走,又在各種因緣巧合之下與小皇子離了心,沒多久便被排擠出權力中心,再難翻身了。
如今看來,當年那次“意外”,也許背後……
就站著帝國丞相蒼老智慧的影子。
是啊,不過是一個女人的生命,能換來國家更多幾十年的安定,在那些浸淫政治已久的老油條麵前,簡直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了。
陸闔愣愣地望著麵露嘲諷之色的皇帝,腦中忽然一陣眩暈。
皇上根本沒有理由騙他,而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同樣年少失親,陸闔知道那有多痛——當年他的父母正是意外之下被戎人所殺,威遠侯後來恨戎人入骨,一力主戰從不姑息的性子,不能不說與這沒有關係。
更何況,他向來最討厭那種把國家社稷的安危係於一個無辜的女人身上的做法……俯首和親如是,誅殺“妖姬”如是,都不過是從另一個側麵顯出男人的無能罷了。而在陸闔的心裡,帝國宰相、他的老師傅家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一直是個能臣,或至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威遠侯薄薄的嘴唇竟微微顫抖起來,他的視線飄忽地看向一旁迷惑不解的傅辰桓,竟感覺眼睛有些被刺痛了。
這個孩子……確實是無辜的。
但發生了那樣的事,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先前對皇上一次次的勸導,那些“逆耳忠言”是如何利如刀鋒。誠然,當年先帝太過無能昏庸,晨妃家人又玩弄權術不知收斂,老丞相也是一片拳拳報國之心,但他的方法確實錯了,而他又憑什麼要求,掌握天下臣民生死的皇帝,能將國事與私仇完完全全地分清楚?
他自己都做不到。
傅辰桓也隱隱察覺到了什麼——這一天之內他接受的衝擊實在太多了,以至於連反應都慢了半拍,但陸闔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明顯,明顯到不容他逃避。
父親當年……究竟做了什麼?
夏摯唇角抿出一個有些陰森的笑容,他看得出陸闔已經懂了他的意思,更不難看出對方臉上的掙紮和糾結……沒有那些無關痛癢的大道理說教,也不再義正詞嚴地“勸”他手下留情,不管怎樣,他的貓兒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皇帝端著那杯酒,輕緩地走過來,赤足踏在大殿暖暖的長毛地毯上,沒有一點聲響。
“要我放過這小崽子,倒也不是不行。”他突然說。
殿外天空中又是一道驚雷,陸闔抬起頭來看著夏摯一半隱藏在陰影當中的臉,目光定在他手中的那杯酒上。
夏摯笑了笑:“威遠侯果然是聰明人。”
“什……”傅辰桓看看那杯酒,又看看那兩個人的情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
他都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間哪兒來的勇氣,隻是胸腔之間默然而生一陣惶恐,原本縮在角落的男孩兒一躍而起,跳過來就要搶:“你殺了我吧,這件事跟威遠侯沒有關係!”
陸闔吃了一驚,連忙去拉他:“小……住手!咳咳……”
夏摯輕輕鬆鬆地以側身就躲過了男孩兒的爭搶,原本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無能地跳腳,可眼角餘光忽然看到試圖攔住傅辰桓的陸闔似乎被牽扯了傷口,一手捂著腹部,發出一聲悶哼,他的目光卻忽然變了。
真的……好想殺掉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孽種。
可是不能呢,他的貓兒那麼心軟,他若是堅持殺掉這兔崽子,陸闔一定會傷心的。
夏摯沉著臉,再沒有耐心跟傅辰桓玩兒過家家,隨手揪住胡攪蠻纏的男孩兒的後脖領子,一揮手就把人甩到了一邊去。
陸闔張了張嘴,沒出聲。
他收回了目光,把一點兒疑惑全藏在心底——夏摯看起來非但不若坊間所傳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甚至可以算得上武功高強了。他摔傅辰桓的那一下子看似簡單,可十二歲的孩子好歹也有□□十斤重,他那麼舉重若輕的,倒好像是扔了隻小貓小狗,傅辰桓整個人都飛起來,撞到牆角,哼都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
“陸闔……”
皇帝不知道第多少次繞著舌尖念出來這個名字,陸闔的喉嚨緊了緊,他最後看了昏迷的傅辰桓一眼,恭順地抬頭:“陛下,如今邊關禍患未清,能否多緩些時日,待紫金關築起邊防,陸闔任您處置,決不食言。”
“……”
紫極殿裡死一般的靜默,殿外雷雨聲震天的響,天地間雨大得似要將乾坤淹沒顛倒過來,夏摯似乎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咧嘴笑起來,露出唇邊兩個小小的漩渦。
“你呀。”
他的心情在一瞬間莫名好了過來,陸闔莫名其妙地看著皇上把酒杯放下,輕快地往殿門口走,嘴裡甚至哼著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