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武德十四年冬, 北疆羽白城。
老王頭搓了搓手,在呼嘯的寒風中哈了一口氣,那白白的呼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失溫,凝聚成中年人眉毛胡子上一層薄薄的白霜,他又攏了攏袖子, 用力把自己蜷縮進牆角的崗亭,在爐火的溫暖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今天冬天好像格外冷……不過好在將軍給發了足夠的炭火,即使是像他這樣的守城兵丁,在受不住的時候也可以過來烤烤火。
他緩了一會兒, 又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一個冷冰冰的雞蛋,在麵前的爐堆角落的地方刨了個小坑, 將雞蛋埋進去,然後就靠住身後的柱子,舒服地眯起眼睛來,還哼起了小曲兒, 自覺很是滋潤。
——確實是滋潤的, 這邊城裡老一輩年輕的時候, 誰能奢想過上這般的日子呐。
那時候邊境連年戰亂,戎人們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草場上傻不愣登的野羊,既不需要操心喂養,更不必用心嗬護, 隻要每每興起便揮馬前來燒殺劫掠,搶奪他們的糧食、擄掠他們的妻兒,那時候的邊疆各城哪個不是水深火熱, 但凡有那麼一點兒辦法,都早居家搬遷往內地去了。
……雖說內地貪官汙吏橫行,也不甚太平,但總歸是等閒不太有性命之危,對於那時的人來說,能活下去,就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奢求了。
但威遠大將軍來到這裡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老王頭現在還記得,有天羽白城來了個俊俏的公子,長得極好看,他們這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那種好看,大家議論紛紛莫不是哪個王公貴族價值千金的相好,結果轉眼就被告知,這就是他們今後頂頭的父母官,說是要來帶著大夥兒打仗的。
??打仗?真的不會一照麵就被那些野獸似的野蠻人抓回去當壓寨相公的嗎?
可侯爺——那時候還不是侯爺呢,隻是他們的小陸將軍——將軍用了一個晚上就讓質疑的聲音統統閉了嘴,一場彆出心裁的夜襲不費一兵一卒便讓對麵大營損失慘重,那之後便更不必說,原本仿佛不可戰勝的狼群變成了另一種意義上柔弱的羔羊,將軍帶著逐漸成型的陸家軍高歌猛進,甚至反殺進草原,讓那些魔鬼們也嘗到了一番被人劫掠的滋味。
在邊民心中,拯救他們於水火的陸闔就像是神,更彆說後來他帶著麾下連年征戰,同時還沒忘了關心百姓生活,削減稅賦、開設學堂,真真是愛民如子,邊城在幾年之中愈發繁華,尤其是侯府所在的羽白城,到了現在,儼然已經成為了邊疆諸城的經濟政治中心,甚至許多內地的商人前來收貨也會選擇在此歇腳,有陸家軍在,安全問題是半點都不用擔心的。
十年之前,誰能想到有一天,他們竟然能過上這樣有飯吃有衣穿、偶爾還能攢上點兒棺材本的日子呢。
老王頭正倚在那兒遙想當年,與他一起值班的小李忽然踏著風雪也跨進了崗亭,朔雪夾雜著寒風呼的一下吹進來,老王頭連忙起身護住爐火,笑罵道:“小兔崽子,注意著點兒,這屋子暖起來可不容易。”
小夥子嘿嘿笑了兩聲,卻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老王,還在這兒偷偷開小灶呢?”
“去你的……”
“嘖,可彆怪我沒跟你說,我堂哥打後麵過來捎的消息,傅公子這兩日要回來呢!”
他神神秘秘地壓低著聲音,麵前的中年人卻忽然呼吸一滯,猛轉身瞪眼看著他,砰地一聲磕上了崗亭的門。
老王頭說話的聲音幾乎已經低到聽不見了:“你小聲點兒……當真?”
“嗐,我還能騙你,”年輕人手舞足蹈的,“那麼謹慎乾什麼,這整個羽白城,有哪兒不是咱們的人?”
“那也要小心,”年長者警告地剜了他一眼,“若是壞了公子和將軍的大事,你就是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是是是,”小李連忙點頭,嬉皮笑臉地作勢扇了自己幾個嘴巴,“不過你聽我給你說——據說公子在外麵正經舉事了,如今已經占了南邊三個省,連唐青天都在他隊伍裡呢,我堂哥說,現在全天下都正等著咱們將軍表態,朝廷那邊兒急死了,哈哈!”
老王頭啐了一口:“還想將軍能幫他們不成?可真是白日做夢……”
“誰說不是,唉……打從三年前戎人徹底退了,本以為能過幾天安生日子,那皇帝就三天一令地催將軍回京。呸,好賴將軍撐住了沒回去,不然現在還不知是個什麼局麵。”
“誰還不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迫害功臣什麼的,話本裡不都那麼寫嗎?幸好咱們將軍不……不那什麼來著?”
“不愚忠!”
“哎對對對,是這麼個理兒……”
兩個老爺們兒在狹小的崗亭裡頭碰著頭,興致勃勃地竊竊私語起來,他們知道的事情其實也不多,對於當今朝廷的厭惡感卻是如出一轍的,在這些邊民們心中,威遠將軍府早就成了實際上的統治者,至於統轄這片土地上百年的大夏朝廷,不過是與戎人一般吸食他們血肉的蛀蟲虎狼罷了。
三年前邊患徹底清除,整個北地都沉浸在有可能失去他們將軍的惶惶不可終日當中——這些年朝廷迫害的忠臣良將數不勝數,陸闔在朝中幾乎算是碩果僅存的棟梁,而木秀於林,從來都不是什麼安全的身份。
好在威遠侯的腦袋很清醒,打退了戎人也總找著各種借口賴在邊城,他手底下握著大夏最精銳的軍隊,在京中又沒什麼把柄,朝廷對他也是無可奈何,甚至還得哄著供著,唯恐這位一向算得上安分的大將軍哪天心情一個不好,調轉馬頭——就皇城禁軍那些個蝦兵蟹將,可不敢跟北戎鐵騎相比。
大夏的氣運便在這樣的消耗之中日漸衰微,終究傾頹,八年前傅丞相身邊的那班子清流也早都辭官的辭官隱退的隱退,以唐逸之為首據在江南,與北邊的陸闔遙相呼應,經過這麼些年的暗中準備,隻欠東風了。
——一國文臣武將都在密謀造反,隻有貪官汙吏一心用力中央,如此奇葩,恐怕在任何史書上都絕不多見。
羽白城的侯府後院裡,素裹的冬雪給萬物都鋪上了一層銀白,地上的落雪遵著主人指示都未掃除,隻偶爾能見到飛鳥或小動物跑過時留下小小的爪印,片刻間也便被新雪蓋住了。
庭院正中,青年身著鴉青色貂絨大氅,長身玉立,烏黑的長發高束,鳳目微闔,唇色卻鮮豔如雪中梅花,他手中握著三尺青鋒,映了瑩瑩雪光,那鋒銳的劍氣生生蓋了一身尊榮,將個尊貴無雙的公子變作了颯然劍客,幾乎與冷雪融為一體。
他身側石桌上擺了隻白玉酒壺,並兩隻小巧玉盅,澄澈的酒液在翠色泥爐上溫著,散發出鬱鬱醇香,教人未嘗便已經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