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位後的趙橫, 沒有留在皇宮,而是帶著他的一乾妃嬪, 住進了暢心園。
隻是每年逢廢太子的忌日,趙橫都會回宮到廢棄的舊東宮待上許久。
廢太子是在舊東宮自儘的, 他死後不久,便有流言傳出,說這裡鬨鬼。
宮人都不願待在這做事,加之趙禎尚未大婚,未有子嗣, 立太子之事尚遠,這舊東宮久置不用,便廢棄了。
趙橫每次到這舊東宮祭奠,身邊都隻隨著蕭定一人,從不大張旗鼓。
廢太子已去了三年, 趙橫看到這舊東宮裡的一器一物,仍是悲從心來。
“沉鈞。”趙橫眼中閃過淚光, 他問:“你說, 裕兒去的時候, 可恨我?”
這裡隻有他跟蕭定二人, 趙橫沒有用自稱。
蕭定沒有回答。
趙橫自顧自道:“想來是恨毒了我這個父親。”否則他又怎會在他下詔之後便立即自戕。
趙裕這是在懲罰他。
蕭定拍拍他的肩膀,無聲安慰。
說來可笑,趙橫和趙裕,幾十年父子,自以為了解對方, 實則誰也不了解誰。
趙裕以為他向來敬愛的父皇舍棄了他,才會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而趙橫廢太子之前,卻以為自己養了這麼多年的長子,一定能明白他的苦心。
結果就是兩人一念之差,天人永隔。
蕭定不知如何評價廢太子,死者為大,他不想多做評判。更何況廢太子的死,他們蕭家難辭其咎。
若非昔日蕭贏大權在握,把持朝政,膝下嫡子趙禎也已長成,羽翼漸豐,鋒芒初露,開元帝醒來後,或許就不會做出廢去趙裕太子之位的決定。
可同樣若不是有蕭贏,這根基不穩猶如風中飄絮的大盛朝,怕是早在天災**,千瘡百孔中支離破碎了。
有些事,自古便難兩全。
開元帝是想保下趙裕的,他主動下旨廢東宮,便是像蕭贏表態,希望她能看在昔日情分上,留廢太子一命。
他不這麼做,以趙裕那時的心性狀態,焉能有活路?趙裕想讓開元帝像以前那樣,站在他身後,為他掃除障礙,可開元帝如何能做到?
趙裕想仗著開元帝,同蕭贏、趙禎母子相爭,可他拿什麼去爭?
蕭贏持政多年,英明果決,毫無錯漏,毫不誇張地說,她比任何人都適合做一位開疆擴土,建立豐功偉業的皇帝。她做的每一個決策,幾乎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其功績滿朝文武有目共睹,無不對其歎服順從。
蕭贏雖未稱帝,但卻比他這個當時尚在帝位的人,更得人心,說是大盛朝無冕之皇,也不為過。
這樣的蕭贏,趙裕拿什麼去爭?
有這樣一位母親的趙禎,趙裕拿什麼去比?
便是趙禎是扶不起的爛泥,隻要有蕭贏在,趙裕就半點勝算都無。更何況,趙禎並非不爭氣的爛泥。他打小由蕭贏親自撫育培養長大,行事心性,活脫脫一個翻版蕭贏,遠比肖似亡母李氏的趙裕更適合做一個儲君,做一個皇帝。
開元帝心痛長子的死,後悔這些年對他心性上的曆練教養不足,甚至後悔自己當初給了趙裕太多,讓他以為皇位和權柄是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開元帝不後悔改立太子,不後悔禪位趙禎,甚至不後悔當初封蕭定為王,給蕭贏做了墊腳石。
或許當初大病初愈時,有過憤怒悔意,可在看到蕭贏輕而易舉便做了諸多他一輩子也難以完成其中一件的功績時;在看到他一手打下的江山生機勃勃,欣欣向榮,朝堂清肅,百姓安居,四海升平,河清海晏時;在看到以往煩擾四方邊境,是國之外患的諸國百族,無不俯首稱臣歲歲來朝時,趙橫心裡那點悔意便淡了下去。
他到底是打下大盛江山的開國皇帝,即使他老了,不如年輕時銳意神武,該有眼界胸襟仍有。
所以他才當機立斷廢了趙裕,改立趙禎為太子。隻要這大盛朝最終是在他趙橫的兒子手裡,那他這一生心血就沒有白費。
至於最後是哪個兒子做了皇帝,對現今的趙橫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兒子能否坐穩這江山,而不是敗了他的心血。
他的抉擇,對趙裕來說或許是一種舍棄,可他也確實沒有彆的辦法,隻能用這種方法變相去保他,保自己的江山。
隻可惜,趙裕那時心性承受瀕臨極限,隻看到了趙橫的舍棄,看不到他的苦心,最終走上絕路。
舊東宮久無外人踏足,殿內塵多陰冷,趙橫年紀大了,待了半晌便咳嗽不止。
蕭定忙把地上的香火冥紙收拾了,護送他回了暢心園。
趙橫一回到暢心園,便傳了太醫替他看脈開了藥。
蕭定臨走之前,趙橫不知怎地,突然問了一句:“沉鈞,你可知蕙娘在何處?”
蕭定不想欺瞞於他,便道:“她前陣子離宮遠遊,我也不知她去了哪裡。”
趙橫神色怔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定歎了口氣。
蕭蕙初嫁去皇宮時,他憂心的是蕭蕙對皇帝用情太過,怕她神傷鬱心,毀了自己。
如今卻是想勸趙橫,他身為太上皇,即便不掌權,也不乏妃嬪想討好伺候他,以求晚年安享榮華富貴,既是如此,又何必執著於蕙娘。
她早已不是當初萬般隱忍,於後宮默默無聞的無寵皇後,現下的蕭贏哪怕不在宮中,手無權柄,都仍是這大盛朝的無冕暗帝。
這樣的人,注定不會為誰停留,不會拘泥於凡俗小情小愛。
蕭定看著她一路從後宮走到朝堂,深知他這個妹妹有多麼心硬如鐵,又是何等無堅不摧。
趙橫以往對她不曾珍惜,任由她在後宮飽受煎熬,千錘百煉下磨出這副冷硬心腸,如今自食其果,又能怪得了誰?
趙橫若能放下蕭贏,在暢心園好生守著他的妃嬪侍妾安享晚年倒也罷了,可他什麼都看得開,唯獨像當初的蕭蕙一般,放不下心中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