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識文認得他,或者說,這個人曾日日夜夜出現在他腦海中。
這人不過是餘淵派的一個外門弟子而已,有名的潑皮無賴,仗著學了點法術,平日作威作福慣了,就喜歡從百姓身上搜刮銀錢。
四年多前,指派張識文去巽天城的,也是這人。當時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險些要了他的命。
張識文咽下不快,壓著聲音道:“是我妻子臨近生產,救人心切,才迫不得已。請道長大量,寬恕我們一次。”
青年不聽解釋,喝問道:“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竟使得你背叛餘淵!”
張識文冤屈叫道:“小人沒有啊!餘淵本就允許散修入內。那小兄弟一未在城中傷人,二未在城中使用兵器,哪裡觸犯了餘淵宗的規矩?”
“你也敢跟我談規矩,你是什麼東西?”青年冷笑著走進來,隨手將桌上擺著的陶盆都給推翻了,哂笑道,“聽聞你今日回來之後,好生揮霍了一筆,是哪裡來的銀子?那修士為何對你如此大方?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
原來是嗅著味兒來了,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
張識文心中鄙夷,又滿是無奈。討好道:“真的沒有!小人斷不敢欺瞞道長,背離宗門!”
他對著麵前這張臉,腦海裡想著的卻是逐晨等人,兩相對比之下,心中厭惡叢生。正失神間,對麵的修士居然直接發難,朝他一鞭抽了過來。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今日就教訓教訓你!”
張識文眉心猛跳,下意識地反身護住妻兒,用背部抵擋。
他閉著眼睛,耳邊聽見了破風的聲音,卻等不到長鞭落下。
“啊——”
慘叫聲是從他身後傳來的。
張識文錯愕回頭。
“這是什麼?”修士狼狽地抵在桌上,低頭看著手心的傷痕驚駭道,“這是什麼東西?”
張識文緊張、茫然,又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底氣,叫他一直打顫的雙腿堅定起來,不再像先前那般膽怯。
修士惱羞成怒,身上靈氣劇烈流轉。他不甘心在這裡受辱,於是又運氣朝對麵拍去一掌。
這一掌他用了七成的力氣,起碼能將張識文打至重傷。
張識文屏住呼吸,肌肉緊繃,一動不敢動。
這回他看清楚了,他額頭中間亮起了一個金色的符字,在他身上罩起一層淡金色的光華,那層微弱的光華,將掌風一絲不漏地反了回去。
修士見生變故,當即想躲,可反擊回來的靈力衝擊竟然比他打出去的還要迅猛強烈。他避之不及,左側肩膀被拍中,身上氣息大受震蕩,一時控製不住,直接噴出口血來。
受了這一擊,修士就明白,下這法決的人,修為比他高上不止一兩層境界,恐怕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
一口血再次從他喉嚨嘔出。
張識文這種低賤的賤民,憑什麼能遇上這樣的高人?!
張識文頭皮發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有那麼一刹那魂魄都快飄出他的軀殼了。但他反應很快,先聲奪人道:“是……是那位尊者留下的!他感謝我幫了他一次,於是贈我一道法決,還叫我有事可以去找他。我……我告訴你,你不能殺我!他會替我報仇!”
他說到後麵,語氣堅定起來,表情也變得冷硬,生怕對方看出破綻。
修士臉上青白交加,很想將人當場殺死,卻又不敢真得罪那樣的大能修士,最後咬牙拋下一句狠話:“好哇,今日算你運氣好,留你多活一晚!明日我就上報宗門,將你這叛徒當眾絞死!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呸!”
修士摔門而去,可屋內的人再難平靜。
他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像一把大刀懸在張識文的脖子上。
他從不敢低估修士的絕情,要對方大發慈悲才是這世上最稀奇的事。
張識文虛脫地滑坐在床沿上,與妻子抱在一起。
夜裡悲鳴的冷風穿堂而過,吹滅了屋內最後一根蠟燭。
光線從視野內消失的時候,黑暗中響起了一聲壓抑的嗚咽。
五娘問:“郎君,怎麼辦呐?”
張識文低聲道:“我想想,我想想。”
那修士在張識文這裡討了黴頭,又轉道去了隔壁。
尖叫聲刺破寂靜的長空,其中夾帶著的痛苦令人毛骨悚然。
五娘抱著張識文的手更緊了一些,而在這一刻,張識文也終於下定了決心。
真到心涼的時候,張識文就變得異常平靜,他斟酌了一下,平緩地開口:“五娘,你想,今日,若不是之前遇見仙君,你命休矣。若不是仙君護了我一次,我命休矣!留在這餘淵,他們哪拿我們當人看。若是去投靠了仙君,雖說什麼都沒有,起碼能落個平安。”
五娘鬆開他,抱起一側的孩子,與繈褓中的嬰兒臉對著臉貼在一起。
她閉著眼睛思忖良久,想到要離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鄉,去一個前程未卜的地方。又想到自己懷裡的孩子,還在脆弱無力地需要她的庇護。
她沙啞地應道:“好。郎君,我都聽你的。”
要離開餘淵,其實是不難的。
修士大多高傲,認為普通人離了宗門定然活不下去,自然不會強留。
城門大開,想走就走。可走了,就再不能回來了。
而宗門外,有妖獸橫行,還有許多性情不定的散修魔修,殺人如麻。在普通人的觀念裡,宗門外的世界,比地獄更為恐怖。
“不要怕,五娘,仙君人真的很好,與彆人不一樣。我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張識文呢喃了兩句,又看向窗外。
隔壁漆黑的屋子裡亮起一盞如豆的燈火,佝僂的人影照在窗戶上,似有低聲的啜泣在空中震動。
五娘抬頭深深看著張識文,隱約猜到他想做什麼。
二人靜靜等待夜晚重新恢複平靜。
過了許久,在確認修士真的離開之後,張識文帶著一身乾澀的冷汗,走出大門。
·
“三叔公。”
門扉叩響,裡頭的人還在顫顫巍巍地發抖。
“三叔公,是我。”
“是……是張小娃兒嗎?”
“是我。”張識文彎著腰進去,立馬回身將門合上。
裡頭的幾人悄悄出來[醋.溜.兒.文.學.-發.最.快],帶著後怕,低聲勸道:“你怎麼過來了,趕緊回去,小心被他們抓到。”
張識文蹲在門口,說:“叔公,我要走了。”
屋內幾人聞言皆是大驚:“你要去哪裡啊?”
“去哪裡都比待在餘淵好,這裡沒有我的活路。”張識文往裡走了一點,小聲道,“叔公,你知道今日送我回來的人是誰嗎?”
老人搖頭,他的孫子在一側扶著他。一家幾口表情都很是頹喪。
“是一位仙君,她的宗門就在那塊大石頭前麵。”張識文抬手一指,說,“今日她救了五娘,又救了我。是一個從彆處過來的,很好很好的仙人。”
“啊?那地方也能住人?”老人苦著臉道,“你再想想吧,那裡連吃的東西都沒有,地也種不活。你忍心叫五娘陪你一起等死?何況再好能好到哪裡去?厲害的仙人,都在頂漂亮的仙山上住著呢!”
張識文瞳孔中燃燒著明亮的火光,隨著燈影搖曳,熠熠生輝:“不會的叔公,他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為何會來這樣荒涼的地方,但也許,這就是命呢?叔公,偏偏就這時候他們出現了,說明我命不該絕啊!留在餘淵,我每日都在等死,可在仙君那裡,我覺得自個兒還是個活人。我想明白了,這世上能有比生不如死更可怕的事嗎?”
眾人久久不語,從未生出過這樣大膽的想法,一時被他驚住了。
張識文見他們不接聲,又繼續道:“我今日來,就是同叔公您說一句。您是我唯一的長輩了,可我恐怕不能再孝敬您了。我雙親都是死在餘淵,我不想也死在餘淵。為了五娘跟孩子,我今晚就要走了。”
老人睜開眼睛,歎息著道:“今晚啊?”
“嗯。”張識文悶聲點頭,“那人說明日就請示宗門的人殺了我,因為我勾結外派修士,想要謀害餘淵。嗬。”
又是一陣沉默。
邊上靜立著的青年突然道:“他們選我去巽天,可我不想去。這幾年去了那麼多人,回來的才幾個?我不想死。阿公我真的不想死!”
“那你就跟我走!”張識文鼓動說,“如果真要死,起碼我要死個明白!你也想清楚了。”
青年被他說動,心緒搖擺起來,可餘光瞥見家人,又變得遊移不定。
責任是難以甩脫的。如果這時候願意同行的人能多幾個,他們或許就能下定決心了。人總是缺一個頭腦發熱的機會。
張識文起身說:“你們再想想,我先去找鄭康。”
“去。”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此時響起。
張識文回頭。
“你帶著阿和去,他力氣大,仙人會收他的。”老人閉上渾濁的雙目,語氣不容置疑,“你們去吧,好好活著。若是仙人真善心同意,再回來找我。老頭兒半隻腳都在墳墓裡了,不拖累你們。”
青年哽咽喚道:“阿公!”
“好了,多的彆說。不想與你吵。”
張識文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
時間一直被拖延至將近淩晨,張識文終於來到城門口。
與預料中的沒有差錯,他們將代表餘淵的仙牌卡入石門,極為順利地離開了這個他們最為熟悉的地方。
除卻張識文一家,隨行還有十多個壯年男子。眾人背上行囊,匆匆朝著荒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