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嬸子家裡如今隻餘下她、大兒媳以及小孫子。
逃荒的時候小孫子才三歲,一轉眼,如今已十四歲了。
先前婆媳兩人守著小孫子過日子,可前兩年李嬸子又把兒媳婦當成閨女一樣嫁了出去。
她兒媳婦娘家已經沒人了,原先娘家也就隻有一個老母親,隻是這老母親在那場災荒發生之前,就已經去世。
去世時,她老母親殫精竭慮地給歲數不算大的閨女說了人家,說的就是李嬸子的大兒子。
後來剛結婚就懷孕,生下個兒子後沒兩年,便發生災荒。
逃荒路上李嬸子丈夫、女兒與兩個兒子相繼去世,隻剩下孤兒寡母三人。
她從前答應過兒媳婦她娘要好好對兒媳婦,於是也不強留兒媳婦在家中。等孫子長到十歲後,問過兒媳婦的意思後就開始給她尋摸好人家了,最後竟然把兒媳婦嫁到紅棉縣城去!
如今誰不說她心好,真是把兒媳婦當閨女看待。時不時還會摘些青菜,讓孫子給他娘送去。
除了是想給兒媳婦送些菜外,更主要的是看兒媳婦生活過得怎麼樣。
李嬸子是真把兒媳婦當閨女,曾經說過好幾次這個家就是她娘家,以後隨時可以回來。
如今家中還留著她的房間,每個月都會打掃一遍。
不過因為宋禾幾人可能要來,她就先把這間房騰了出來,讓宋禾幾個住。
“快快快,快進來!”
李嬸子趕緊抹抹眼淚,一手拉著宋寧玉,一手拉著宋禾,把她兩人拉了進去。
她細細看了幾人,破涕而笑,臉上皺紋仿佛都舒展開來。
宋禾原本沒什麼觸動的,可看到李嬸子的一瞬間,心中便無比酸澀。
她剛來到這個年代時就認識了李嬸子,李嬸子是她真真切切交往過的人,而不是存活在荷花記憶中的人。
宋禾看過李嬸子因為小閨女綠蘭去世而痛哭,也受過李嬸子一路上的幫助。在她要去姑姑家之前的那個晚上,李嬸子還不停給她說著人生經驗。
“到人家裡一定要勤快,你姑家如果有同齡的小孩,那就得比那孩子更勤快。”
“一定要留心眼,身上錢得藏緊,要是可以,有自己一間房才是最好的。”
“多聽你姑的話,你姑想幫你你也彆拒絕,往後勤快去找她。不管是給她帶幾兩肉,還是幾把野菜都成……”
這些都是李嬸子跟她說的。宋禾覺得很不可思議,她至今竟然還記得李嬸子在後山村大食堂中叮囑她的話。
李嬸子家收拾得很好,東西雖少,但卻乾淨整潔井井有條。
她表情很是高興,“快坐下,就坐這凳子上。”說著給幾人倒了糖水。
在宋禾家,甚至宋寧玉家,如今糖水真不算珍貴物。可在這偏遠閉塞的宋家莊,糖水可再稀罕不過了!
李嬸子把大娃幾個挨個看過去,滿眼慈祥。看看幾個孩子的身板和精神,就知道他們這幾年過得十分好。
“真好,真好!跟以前不一樣就好!”
她止不住地點頭,想到隔壁的元鬆媳婦和鳳英嬸子,心中便為她們感到高興。
說著,又看向宋禾。
心中又是唏噓又是欣慰:“都說女大十八變,荷花真是大變樣了。要是站在我麵前,我恐怕都認不出來,如今是真的水靈。”
她不禁想到自家小閨女綠蘭,綠蘭當時最喜歡跟著荷花這個姐姐玩,整日整日地粘著荷花。
等李嬸子把幾個小孩看完,感慨幾下後,宋寧玉迫不及待地詢問關於當年逃荒的細節。
有些事兒荷花沒看到,宋禾自然也不知道。宋寧玉十年前問過宋禾幾次,宋禾答不出來她就不再問了。
卻沒曾想她還惦記著這些事兒,如今一有機會就向李嬸子詢問。
李嬸子思緒萬千感慨萬端,剛想說時,院子門被推開了,門口出現一個半大男孩兒。
她趕忙激動招手:“豐穀快過來!”
隻見那男孩有一瞬呆怔,緊接著臉就有些紅了,似乎沒接觸過這麼多人。
他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腳,一看就是個比較靦腆的孩子。
宋寧玉目不轉睛看道:“這是小興的兒子吧,瞧著和小興長得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李嬸子笑得眼角眯起:“對對對,就是小興的大兒子。叫豐穀,李豐穀,名兒也是小興取的,說是叫這個名一生都有飯吃。”
李豐穀身高不算高,可身子板瞧著就不錯。再瞧瞧那手,手上也有一層薄繭,可見在家裡也常做事。
宋寧玉拉著他說話,搞得這小男孩滿臉通紅,簡直如坐針氈。
宋禾拍拍大娃和米寶,讓兩人跟著豐穀去門口轉轉。
兄弟兩人特彆有眼力勁兒,立刻就懂了宋禾的意思。大娃笑笑道:“嬸子,我們想去隔壁家看看。”
李嬸子急忙“哎”了一聲,點點頭:“豐穀,你帶個大娃和米寶去隔壁,一塊兒去玩。”
說完又笑笑道:“你們幾個小孩戶口遷走後,這塊宅基地被收了回去,不過因為村裡空房子多,也就沒有分給彆人。我總想著荷花姐弟幾個沒準得回來一趟,於是就時時去幫你們那邊打掃打掃。”
宋寧玉又快要流眼淚了:“謝謝嫂子。”
“謝啥啊,我平時真沒多少事兒乾,也就是順個手幫忙除除草撣撣灰,其他也沒乾啥。”李嬸子擺擺手說道。
當初一家人都整整齊齊的,她事兒就多。早上得早早起來煮早飯,一家人的衣服又得留給她洗,洗完了又得打掃打掃衛生。一整天,她就像個陀螺似的忙個不停。
可如今,她是真成一個閒人了。
另一邊,大娃米寶跟著豐穀出門。
豐穀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即便麵對的是同齡人,他也有些內向。
於是這會兒他就埋頭直走,出門後拐個彎,隻需走兩三步,就到了宋家。
大娃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了,可看著這間沒改變多少的房子,他腦袋中竟然出現了幾個片段。
比如說看到牆角的那塊巨大石頭,他腦袋中就浮現出他坐在石頭上,而奶奶站在一旁給他喂飯的場景。
還有房間木頭門上的幾道痕跡,那是姐姐用可以畫的石頭畫出來的。
窗台子上的五個小石頭,是小妹撿的。
他還隱隱約約記得小妹跑到河邊撿石頭,撿得滿身都是水,回來後就被爹娘按著雙雙打了一頓。
豐穀站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走開,可奶奶又是讓他跟著他們一塊兒玩。
米寶看到他有些緊張,於是笑笑問:“豐穀你十四歲是不?那比我們小一歲。”
豐穀點點頭。
“你還在讀書沒?”
豐穀又點點頭。他奶說人就得讀書,隻有靠讀書才能走出這個村子,走出這一重重的大山。
“讀多少了呢?”大娃突然問。
豐穀依舊沒啥表情,僵硬站著道:“讀初一。”
米寶好奇:“村裡有中學嗎?”
豐穀搖搖頭:“沒有,小學都沒有。公社有小學,中學都在縣城。”
他難得說出這麼一大長串的話。
米寶兩人點點頭,心想那他從讀書時可能就得寄宿,這麼遠的距離不可能每天走路去。
確實是,豐穀打從小學便寄宿。等去年上中學,他娘讓他到她那裡住時也給拒絕了,依舊是住到學校去。
米寶正引導著他說話時,宋禾和小妹也推門走了進來。
姑姑估摸著是想問李嬸子逃荒路上那些事兒,還有爹娘去世前的一些事兒。
她們怕宋禾兩姐妹聽了傷心,乾脆把兩人都支了出來。
宋禾細細看了一眼這座房子。
房子沒人住破敗得很快,即使有李嬸子勤勤打理,可房子依舊給人一種蕭條的感覺。
這讓宋禾想起一種說法,說是老房子也是有生命的。有人住著就有人氣,沒人住著便會破敗得很快。
明明院子裡和房間裡都挺乾淨的,可房子就給人感覺著像是遲暮老人一般。
她腦袋中記憶最多,印象最深的還是荷花過生日的時候,一家子人坐在飯桌上對著她笑。
又是紅燒肉,又是蒸雞蛋,即使是大娃鬨著想吃,奶奶都不肯讓他先吃,必須得等荷花動口了其他人才能吃。
這是荷花記憶裡最美好的事情。
她受一家人愛護,活得無憂無慮。
宋禾輕輕歎聲氣,從房間內出來,拐到房子的後方。
房子後頭是菜地,菜地上已經長滿野草,不過現在野草枯了,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再後頭,就是一座山。
小妹也跟到了宋禾身邊,看著山蠢蠢欲動,忍不住看了宋禾一眼。
宋禾無語:“去吧,這種季節山上哪還有什麼東西?”
小妹自從住到縣城後,就很喜歡往山上跑。可縣城周圍可沒啥山,她就每次去公社,或者回李家村時愛往山上去。
原因是去年她跟著錢老師淺學了一點生物的內容,便開始對生物感興趣了。
小妹嘻嘻笑,她跑過去後大娃和米寶也跟了過去。豐穀原地猶豫一會兒,想到奶奶的話,最終還是跟在他們後頭。
大冷天的宋禾沒跟著他們一塊去,照樣在房間裡轉悠。
等她轉悠到荷花生前所住的房間時,不禁被牆角下的一個小瓶子吸引了目光。
“哎?”
宋禾突然蹲下身,腦袋中迅速回憶出這個瓶子的作用。
這個小瓶子其實就是裝水的瓶子,平時荷花裝水喝的。
而且這瓶子竟然還是隔壁的小興叔燒出來的,當時他聽老童生提了幾次燒瓷技術,還真就給燒出來了。
主要是這個地方燒製汝瓷所需要的資源極為豐富,老童生說的各種土,恰巧紅棉縣附近或多或少都有。宋家莊找不到的原料,小興叔就去其他地方找。
前邊許多次都燒得爛,沒一個是好的。
可斷斷續續燒了大半年後,他還真就燒出了完整的瓷器!
隻是村裡當時的隊長真不是個好的,連村民們上山多砍兩根柴都不許,說是山上一草一木都不準拿。
像小興哥這麼把山坡挖出一個坑來,更是被他批評教育,不準小興哥往後再去挖土。
這個隊長因為當得不稱職,還有些貪汙的原因,所以被抓了。他被抓了後媳婦在村裡待不下去,隻好帶著孩子跑回娘家。
前兩年老父母也已經去世,幾個兄弟把父母埋了後照樣在村子裡夾著尾巴做人。
宋禾回想往事,有那麼一瞬間愣了。
緊接著,又拿起這個瓷器細細觀察。
“娘嘞,這該是汝瓷……吧?!”
宋禾拿著瓶子恍恍惚惚,她看過從前的報紙,知道汝瓷是53年那會兒才開始說要恢複生產的。隻是宋禾又依稀記得,這得持續30年。通過三十年的研究與實驗,汝瓷這才全麵恢複生產。
她為啥能把汝瓷記得這麼清楚,還得感謝她那個愛好收藏汝瓷的爸爸。
宋禾老媽愛玉,老爸就愛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