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弓著身子,吐了個昏天暗地。
在那虛脫般的天旋地轉裡,周遭一片寂靜,腦子裡卻一遍遍浮現石觀碼頭戰場的畫麵。
溫行溯騎在馬上彎弓搭箭……
正中裴獗的胸膛。
敖七的呐喊,嘶吼,痛斥。
他一定哭了,聲音才會那樣的淒厲沙啞,那是敖七敬若神明的阿舅……
馮蘊的心跳得格外的快。
兩個時空在腦子裡混亂的穿插交錯……
儘管裴獗那樣對她,但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受傷,他會死。這麼做的初衷,僅僅想讓他兵敗,讓他嘗一嘗拋棄她的苦果,也想讓那個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李桑若感受一番丟失城池的狂怒罷了……
夢裡的這個她,真是善良。
馮蘊又冷絲絲地笑。
幸好是夢!
不然,她非得抽自己幾個大巴掌。
“陛下,馮姬她……她……隻是積鬱攻心,並無大礙……”又是另外的夢境畫麵。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醫坐在她的麵前,馮蘊渾渾噩噩間吐得昏倒,又被人抬到榻上。
蕭呈過來了。
他好像剛剛沐浴過,換上一身便服,空氣裡帶著好聞的胰子香味,他就像從前那個竟陵王,淡然而立,清朗疏淡。
“積鬱攻心,為何吐得那樣厲害?”
太醫不知在怕什麼,目光遊移不定,支吾兩聲,在蕭呈疑惑的目光中,瑟瑟發抖地跪伏在地。
“臣,臣不敢說……”
蕭呈音色淡淡,“說!”
斯文公子變成了臨朝的帝王,有殺伐決斷的手段,想要人命如同踩死螻蟻。
太醫以頭觸地,“馮姬她……她害喜了。”
那聲音短暫,低得不能再低了,可乍然落下,艙內便死寂般安靜下來。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
太醫磕在地上的頭,一直沒有抬起。
而馮蘊滿腦子都是意外和惶惑……
裴獗一直萬般小心的,克製而殘忍,真是一點也不給她。如果太醫沒有說謊,那便是離開中京的最後一晚有的。當夜他們都很瘋狂,好像彼此都預見了這次的離彆便是永彆,做了個昏天黑地,其中一次出現意外,他生生卡在裡頭脫離不得,無奈地丟了……
馮蘊恍恍惚惚。
好像過了一瞬,又好似過了很久,才聽到蕭呈用一種冷淡的聲音道:
“今日之事,僅止於此。若有流言傳出這艘戰船,在場的人,一個不留,誅滅九族!”
“陛下……”
夢境在這時候戛然而止。
馮蘊聽到船艙外傳來一聲驚呼。
“世子稍等,我去稟報女郎……”
世子,女郎?
馮蘊被聲音驚醒,腦子有片刻的糊塗。
兩個不同的馮蘊在同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共生,那個馮蘊眼角帶淚,癡癡地望著蕭呈,嘴裡囁嚅著,哭求不止。
“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求求你,我要他,我要我的孩子……”
“我什麼都沒有了,陛下,我要這個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她好像在垂死掙紮,為那個突然闖入生命的孩子,她想留住他,渾然不顧麵前那個年輕帝王已黯如幽冥的臉色,苦苦哀求……
“陛下,我的孩子呀。”
夢裡的馮蘊越去越遠。
做夢的馮蘊在夢醒後恍恍惚惚……
上輩子,她也是從石觀縣碼頭離開安渡,回的台城。
上輩子的那天,確實經曆了那場戰事。可當時她被帶上戰船,便駛離了碼頭,根本就沒能親眼看到戰場廝殺的場麵……
沒有聽到敖七的痛罵,沒有看到溫行溯一箭射穿了裴獗的胸膛。
她甚至不知道裴獗曾策馬追船。
等她醒來,已船至江中,得到的消息正如平安所說,北雍軍敗退,裴獗身中數箭,必死無疑……
然後便如夢境裡的那樣,她在船上就被蕭呈發現懷上了裴獗的孩子,那個從出生就必將受儘磨難的孩子。
為什麼要在這樣的時候,做這樣的夢?
馮蘊的心臟微微揪緊,漸漸清醒過來,用力呼吸幾下,猛地睜開眼睛……
“女郎醒了!”
她看見一張擔憂的麵孔。
小滿問:“女郎,你做噩夢了?”
馮蘊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小滿拿帕子替她輕拭額頭的冷汗。
大滿道:“女郎在夢裡,叫著陛下……”
馮蘊不喜歡大滿那樣的眼神,就好像在試探什麼似的。
她冷笑一聲,從小滿手裡扯過帕子,用力的,狠狠擦儘額頭的汗,丟出去。
“念念不忘的人,也可能有深仇大恨。”
大滿啞口無言。
這時,葉闖在外叩門,聲音有些猶豫。
“女郎,淳於世子突發疾症,要找你拿些藥……”
馮蘊此刻有點煩躁,心神不寧。
“不要問我,應當問覃將軍……”
葉闖道:“覃將軍應下了。說晉國和雲川友好,女郎若有藥,給世子方便也是應當。”
馮蘊這會不想應付任何人。
可淳於焰簽了契書,二人的合作關係已然達成,塗家塢堡昨天已派人去了雲川古徑考察。
她的合夥人生病了,怎可不管?
即使知曉淳於世子心機深沉,有可能不懷好意,她還是勉強點頭。
“讓他來。”
淳於焰披了一件柔藍色的披氅,登上了北雍軍運糧的樓船,那張妖豔的臉在麵具下看不出什麼情緒,但當他出現在馮蘊麵前的第一眼,她就察覺出了異樣。
淳於焰靜靜地站在門口看她,沒有入內。
那雙從來隻有戲謔和嘲弄的眼睛,居然流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