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正是仲秋時分,連下了數日雨,涼意襲人,凝結的霧氣打碎了桂花滿枝。

那高雲娘縱是如此說,顧清稚卻從未有過放棄的心思,反而隔日便去瞧瞧她。

幸好這戶人家的大娘子視她時便怒火中燒,以患了婦人病不吉為由,將雲娘送往她做管事的父親破屋子裡,任其自生自滅,如此反倒給了清稚時常看診的機會。

雲娘在這些時日裡早已沒了戒備,開始願意和顧清稚說一些過往,有時候說到激動處,不顧房內還有老父在場,纖弱素手直接扯住她的指尖,眼淚撲簌簌直落:“姓王的生意上一不順心就拿我撒氣,大夫您看,我這身上還有哪裡是沒被擰過、沒挨過打的,我心裡頭憋屈了十幾年,看著不長,卻已經是我的一輩子……顧大夫,你不如就此棄了我,若我治好了,王家還是不會放過我的,與其再回去過生不如死的日子,倒不如現在了結了乾脆。”

顧清稚任由她攀著自己的手,安靜地聽罷她哭訴,不禁沉默了片刻。

須臾,坐在她的榻邊細語:“雲娘喚我清稚或是七娘便可,我有一些話,你要是能聽進去是最好。你現在隻顧著按時吃藥將養身體,旁的你先彆想,這病到最後何止百般痛苦,你是熬不住的。不管如何,活下去你才能大大方方離開王家。”

她言語情真意切,恰如清風拂麵,勾得雲娘淚眼婆娑,欲攥緊她的手卻又不敢,清稚看出她的猶豫,反過來扣住雲娘瘦成皮包骨的掌心。

雲娘埋在她手背上抽泣了半晌,片刻後,方睜開淚眼,哽咽道:“七娘,我何嘗沒想過……我連姓王的賬本位置都記好了,他有次酒後和我說,賬房先生幫著他漏了至少一千兩的商稅,依據大明法律此罪形同盜取國庫,我要去告官,我要他家產抄沒,坐一輩子牢……他是罪有應得。”

高父聞言,慌忙怒斥:“住嘴!你怎能如此謀算主人家!不管待你如何,好吃好喝供了你二十年,你都當心懷感恩,怎能懷有此念?”

雲娘隻淡淡地,並不回應老父斥責。

老父罵了兩句又閉上嘴,悲哀地垂首,長歎出門。

“你聽我說。”顧清稚握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眼中暗流湧動,目光透過她的心底,“若是如此,你將會被依律沒為官奴,就算報了仇又有何用?你得用這自由身,堂堂正正地活著。”

“那我該如何是好?我怕我若是就此解脫,他們又會為難我那可憐的老父,他已年邁,就指著王家賞的差事過活。可是若賴活著,我到最後也是撐不下去的,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究竟該如何!“

顧清稚看著一個雙十年華的好女兒被逼上絕路,心頭如有刀攪,想著天下這般女子又何止高雲娘一個,可她眼前能救的尚且隻有這一個。

她閉了閉眼,撫上女子的肩,柔聲道:“你莫急,且忍耐一段時日,我顧七娘從不打誑語,我說能解你危難便是能做到。”

她走出這間陋室的門,果見高父獨自坐在石墩子上,背影孑然,老眼凝望陰冷的天邊一角,似是陷入沉思。

“您不該那般指責雲娘。”顧清稚行至他身前,施了一禮,溫聲道,“您是她的父親,應該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姑娘,若是連她的至親之人都不能理解她,那她隻會更生絕望。”

高父眼角的紋路皺了皺,聲音裡有股淒愴:“王家給了她口飯吃……當年倭寇打浙江,家裡的地被縣裡借機全部收給大戶,老奴一個人從家裡逃出來到京城討生活,盤纏全部用光,差點凍死在這城南街頭。不得已,老奴隻得簽了賣身契給王家,掙得這性命,又討了個媳婦生了她。不論如何,都是王家讓她活到這歲數,不然就得跟著老奴在大路上餓死。”

“但她未必想活。”

“小孩子家……說這話也就是氣的。”

“雲娘的病,不想活很容易。”顧清稚看著這個眼底含淚的老人,“她如今雖是進退兩難,卻仍掛念著您,不願讓她的父親為難。”

“我心疼她,可又有什麼法子?她生來就是做奴的命……”

清稚打斷他:“她生來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您不該以她天生是奴仆為由要求她對王家逆來順受,沒有哪個姑娘是生來的奴。何況您恐怕不知道,皆是王家把您一個乾淨靈巧的漂亮姑娘作踐成這副模樣,請您好好想想,您要的是所謂的報恩,還是要一個活生生的女兒。”

“我如何能不要我的女兒!”高父涕淚俱落,又恐驚著屋內雲娘,悶聲道,“老奴大半輩子就這一個丫頭……怎會不心疼她……但老奴又有什麼法子,出了王家她就得餓死,大夫若是能救她,老奴死也甘願!”

說著便要給顧清稚磕頭,膝蓋一彎,將要墜地,顧清稚慌忙扶住,握他手臂:“老伯愛女之心,我已曉得,但我萬萬當不起你這樣的禮。隻是您若要救她,便要按我說的來,老伯能做到麼?”

“大夫……您說。”

“隻一件。”顧清稚凝視他昏沉老眼,“按時給你家姑娘熬藥,若她不肯,也得強喂,她是你的女兒,老伯應當不用我多說。其他的,我會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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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徐府忙著娶新婦之事,一時上上下下都有活乾,門廊、前廳、後廚裡擠滿了雇來的小廝,埋著頭做主家吩咐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