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 2)

經她一提醒,張居謙不得不想起上回秀才未中的事跡,麵色一白,忙轉了話題:“這事休提,我張家有個長兄撐門麵就夠了。那我們何時過去?”

清稚起身欲走:“你們去罷,我還得回去給李先生背書去。本就聽不懂心學,免得去那邊犯困了丟人現眼。”

“你還沒背完?上回不就已經罰抄了十遍麼?”徐元顥脫口而出。

“小孩子懂甚麼,你又知道了?”顧清稚自覺表弟這般直言不諱,讓她在張居謙眼前失了顏麵,不禁斥他。

徐元顥不識臉色,仍在說:“我念書再怎麼不濟,也沒遇到過罰抄十遍的盛況,你那……”

“哎喲!”他猛地呼了聲,顧清稚臉上帶笑,桌子底下卻狠踩了表弟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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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徐元顥才聽了兩刻鐘便已是哈欠連連,眼皮子合攏了直打架。

徐階在一旁見他的頭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又磕到案上,手指一屈,狠狠扣了一記他腦門,就差把手上捧著的王陽明《傳習錄》砸他麵上。

“哎喲——”徐小郎君在這半夢半醒之間被拍了這一下,猛地發出一聲驚呼,引得前後的視線投了過來。

徐階複怒視他一眼,剛欲要罵,卻見一風度卓然的男子穿過人群走過來,如天邊一鶴,停了在他麵前,躬身行禮:“學生見過老師。”

他略略望了一眼,見徐階身邊隻坐了個徐元顥和自家弟弟,並無那人身影,眼底似是一黯。

徐階一見來人,原本的怒色瞬間緩和,換了副麵容:“昨日勞煩太嶽了。老妻與少子從未遇過大風大浪,若是沒了太嶽來勸,恐怕敝府必得大亂,老夫治家無方,著實讓太嶽見笑。”

他示意張居正在自己身旁空位坐下,後者謝過,撩袍坐在那圈椅之上,一麵辭道:“老師何必如此說,為您分憂解難本就是學生之責。再者學生一人如何穩住局麵,還是借了夫人和公子之力才得如此。”

徐階頷首,也不多言,隻歎了口氣:“那三個年輕人……當真是忠肝義膽,日月昭昭。上表彈劾的前一日來我府上,自願擔當這死諫之任,那一片冰心教老夫都落了淚。”

“大明有這等純臣,可見風骨不滅,這恰也是讀書人的一腔熱氣,撐著大明山河永固。幸而陸炳陸大人也是個明事理的,暗中出力讓他們保住性命,雖是丟了官流放,日後也可再行起複。”

“還好陸指揮使那條線事先搭上,看來事先籌謀總有用處。”徐階歎道,“不過經了這一事,老夫算是瞧明白了,嚴閣老還是耐不住要對老夫動手,或恐下一步就將對付老夫其餘門生,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必要將朝堂攪個天翻地覆。但我們勢小,也隻能信守一個忍字,繼續彎著腰給他做小伏低,嚴黨就算擺個鴻門宴老夫也隻能硬著頭皮去赴。”

“但學生認為聖上已對嚴閣老生了懷疑,此舉便並非無用。嚴嵩用了數十年才在朝堂中結成盤根錯節的勢力,若要倒他,也絕非一日兩日之功,隻要三位大人的彈劾入到聖上的耳裡,就不愁沒有十成勝算的那一日。”

徐階悠遠目光望向他眸:“你所言何嘗不是老夫所想,隻是苦了太嶽還要與他周旋。”

“學生想到一句話。”

徐階視他:“說來聽聽。”

張居正道:“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徐階不禁拊掌:“應景。”

“說到詩,老夫倒想起一人,老夫觀其文章,應是當世文才第一。”他目光肅然,令張居正亦看向他:“老師可是想到了王世貞?”

徐階沉沉頷首,眼眸半闔,攥住灰白長須:“正是。”

他道:“假以時日,此人必為當世文壇領風騷者,詩酒風流,寄情山水,倒是做儘天下才子表率,若是老夫年輕個三十歲,當與他交遊唱和,此必是一樁樂事。”

“隻是可惜——”徐階話鋒一轉,續道,“他這脾性不適合做官,又想在朝堂上立得聲名掙下功業,卻不看看當朝是誰執得權柄,那嚴嵩嚴世蕃豈能容得這般屢屢頂撞威嚴的書生留著礙眼?嗬,文人都想當蘇軾,小蘇學士又豈是那般容易效仿的?”

張居正應他:“學生與他交遊甚好,也曾勸過他收斂脾性,可惜他不願聽從。”

徐階搖頭:“老夫為其性命著想,你遇到時機便多多相勸,莫要讓這難得的才子稀裡糊塗送了命,日後文壇能執牛耳者唯有此人,老夫不忍見其因真性情而獲罪。”

“範文正公有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學生看他頗為信奉這條,隻恐他未必願意收起那副執拗傲骨,我也隻能儘力一試。”

“還有,你讓他少寫些風月故事。”徐階雖是不苟言笑,但話語間流露了兩分哂意。

張居正躬身,掩飾眸中微笑:“知道了。”

“甚麼風月故事?”徐元顥一聽便來了勁,本來瞌睡的眼睜大著看向二人。

徐階怒擊其腦門:“彆的不聽,淨愛胡鬨!”

張居謙擰了元顥一把,小聲咬耳朵:“就是《金瓶梅詞話》,有人說是王先生寫的。”

“那不是蘭陵笑笑生所著嗎?”

“所以他們才說這是王世貞先生托的名,他素來惱恨嚴家,裡頭的西門慶暗指嚴世蕃,編派的就是嚴家的不是。”

“哪裡有的買?”徐元顥恍然大悟,拉住友人就追著問。

腦門上又挨一拍。

徐階笑罵:“不正經的東西,回家罰抄十遍《論語集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