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萬沒想到, 頭一次乾壞事,就叫瑜兒姐姐逮了個正著,長公主這一聲叫的, 差點沒把賀小侯爺嚇得跳起來。
他按捺住險些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的一顆心,回過頭乾笑道:“呃……沒看什麼,咦?姐姐你這是……”
長公主身著一件月白中衣, 草草挽著的一頭烏發沾了三分水汽, 她臉上、頸間隱隱還有瑩潤水珠, 顯是剛剛出浴。
長公主道:“天氣炎熱, 身上有汗,席間難坐, 我便先回慶裕宮, 打水沐浴。”
賀顧恍然道:“原來如此。”
隻是瑜兒姐姐若是剛剛沐浴, 身上卻沒冒熱氣兒,麵色仍然冷白……
……難道是用冷水洗的麼?
忍不住道:“雖然夏日裡天熱, 但我聽說, 女子天生畏寒, 瑜兒姐姐以後還是少洗冷水為妙,恐怕對身子不好的。”
長公主應了一聲,她走到書案前,賀顧愣了愣, 卻見她忽然伸手合上了那個烏木匣子,道:“子環剛才在看這些書信嗎?”
賀顧心頭一跳,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偷看人家書信, 被逮了個正著, 瞬間有些尷尬, 道:“我……我也不是故意要看,就是以為瑜兒姐姐,去了皇後娘娘那兒,我在這等著有些無聊,就想找本書看看,不巧看見了這個匣子……就……”
長公主把那烏木匣子取了過去,這次她沒再收在書案上,而是放回了一旁高高的書架上,這才轉身看著賀顧,道:“這些是三弟從金陵寄回來,給母後的書信,多是報報平安和身體近況,沒什麼好看。”
賀顧撓撓頭,道:“這樣啊,隻是為何這書信……會放在姐姐宮中,皇後娘娘不收著嗎?”
長公主頓了頓,道:“我原先留在宮中,替母後打理宮務,這些東西也都收在我這裡。”
賀顧聞言,不免有些驚訝,由衷道:“姐姐真是厲害,會武、會寫字、會彈琴、學問又好、竟然還能幫著娘娘打理宮務,我的一日隻有十二個時辰,難道姐姐的便有二十四個不成?”
心中不由暗道,有這麼個厲害姐姐,難怪三殿下也不差了,這倒也好,日後殿下爭儲,有個厲害的軍師在後麵掌眼,三殿下與他在前頭行事,也不容易出錯。
卻說裴昭珩本來隻是想把書信的事,從賀顧這裡糊弄過去,誰知他莫名其妙又開始誇自己,不由得有些失笑,道:“這些……原都不是什麼難事,我整日裡閒著,做一做也不費時間。”
賀顧聽了他這話,心底卻不免一動,想多了一層——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瑜兒姐姐已經不是一次,在他麵前提起,說自己整日裡閒著了。
賀顧當初和言老將軍說過,長公主若是男兒身,說不好也能成就一代人傑。
這話不是賀顧和外祖父吹牛,他是發自真心這麼認為的,至少在賀顧眼中,單單是和京中這兩位皇子比,瑜兒姐姐的文才、武學,都不輸於他們,二皇子便不必說了,太子也就那麼回事,賀顧心裡比誰都清楚,若要說太子真有什麼,勝的過瑜兒姐姐,那大概便是心黑手狠了。
但真要說起來……想成就帝王霸業,心黑手狠倒還是個長處,至少上一世,裴昭臨不夠心黑手狠,沒玩兒過太子,三殿下不夠心黑手狠,也沒玩兒過太子……
好吧,雖然也有他的因素在,但若是這一世,瑜兒姐姐與三殿下姐弟倆,包括芷陽宮的皇後娘娘,還是這麼一副與世無爭的性子,雖說賀顧有心扶三殿下上位,但是三殿下那心性,便是真的得登大寶了,恐怕也坐不穩屁股底下的皇位啊……
倒不是說與世無爭不好,隻是不爭,等裴昭元再次登上皇位,那估摸著他們母子三個,再搭上他這個上門女婿,都得玩兒完,眼下旁人不知道,他卻知道未來的事大致是個什麼走向,怎可袖手旁觀,混吃等死?
賀小侯爺這麼一想,便不由得覺得有些憂愁,最近日子過得太舒坦,他險些都快忘了要幫三殿下爭儲這回事了。
……看來這碗軟飯,倒也沒那麼容易吃的。
不過還好,眼下聽瑜兒姐姐有意無意,說了幾次自己是個閒人,可見姐姐這般才學,還是不甘困於後宅之中的,這也是人之常情,賀顧捫心自問,要是自己也出身皇家,是鳳子龍孫,文治武功都好,卻不巧生成了女子,的確也是件憋屈事。
隻不過,瑜兒姐姐自己雖然是女子,不還有個親生弟弟麼,再怎麼說三殿下也是陛下和皇後娘娘的親兒子,繼後嫡子那也是嫡子,隻要身子好了,那個位置,難道二殿下爭得,三殿下便爭不得麼?
何況還有他啊。
賀顧想及此處,心覺眼下要緊事兒,還是趕緊治好他舅舅的病、然後帶著顏之雅去一趟金陵,給三殿下看診,隻要身子好了,自然腦子就活泛,念頭也會多起來。
便開口對長公主道:“偌大內廷,能打理的井井有條,姐姐或許覺得不是難事,那是因著姐姐天資聰穎,做起來才覺得輕巧,看看我家中繼母,隻管著我家裡那麼一畝三分地,還能管的亂七八糟,好端端的鋪子,放在她手上,都能虧得生生變賣了,可見姐姐的本事,還是遠勝常人的。”
裴昭珩抬眸看他,皺眉道:“你繼母侵吞你母親嫁資,竟然還虧得變賣了?”
賀顧心中咯噔一聲,暗罵自己真是多嘴,在瑜兒姐姐麵前提這晦氣人、晦氣事兒做什麼?
趕忙轉移話題道:“不說她了……對了……若是我找的那位大夫,能叫三殿下身子好轉起來,日後他回了京城,是不是便可不必再與皇後娘娘和姐姐,書信往來了?”
裴昭珩愣了愣,他的確沒想到,自那日他推拒了後,賀顧竟然還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惦記著那個金陵所謂的“三皇子”,他心中不免有些起疑,道:“子環……你為何總是想著我三弟?”
賀顧愣了愣,心中不免尋思,瑜兒姐姐、皇後娘娘都是性情淡泊、不愛爭強好勝之人,現在若是就跟她們說,叫三殿下日後醫好了身子,去爭儲,不僅顯得突兀,還容易叫人起疑,覺得他賀顧不安好心,日後搞不好想要挾持小舅子,做個乾政的外戚。
如今顯然還不是時機捅破,爭儲之心也最好還是三殿下自己起了,而不是叫旁人推著嚷著。
要坐住那個皇位,不自己有點野心怎麼行?
便隻是乾笑一聲,道:“三殿下才學不俗,大好年華,總是纏綿病榻,又和姐姐、皇後娘娘隔了這麼老遠,豈不是很可惜,我如今做了殿下姐夫,自然免不了也盼著他早日好起來了。”
裴昭珩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觸動。
他今日剛剛看清自己心意,此刻再聽賀顧嘴裡說著他的真實身份,便是簡簡單單的“三殿下”三個字,仿佛都帶了一層彆的意味……
可他心中,卻也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他一個人,一廂情願的臆想……
子環什麼都不知道,他如今愛慕的,也隻是“長公主裴昭瑜”,而不是身為男子的三皇子裴昭珩。
裴昭珩衣袖下的修長五指緩緩握緊成拳,良久,卻又有些無力的慢慢鬆開了。
賀顧見她不說話,不免有些疑惑,問道:“姐姐?”
裴昭珩閉了閉目,道:“你如何知道……三弟有才學,子環並未與他見過麵吧?”
他這話隻是隨口一問,卻叫賀小侯爺聽得嚇了一跳,暗道糟了個糕了,怎麼每次在瑜兒姐姐麵前瞎扯,都能讓她逮到話裡的漏洞?
還好每到這種緊要關頭,賀顧的小腦瓜子,就轉得格外靈光,他忽然想起一事,一臉正經道:“我家中有個產業,是我娘留下來的嫁資,是京中的一間書坊,我平日裡去溜達,看見過三殿下在金陵寫的時文集,有幸拜讀過,自然知道三殿下才學不俗了。”
裴昭珩一愣。
他心中有些訝異,因為賀顧說的,還真確有其事。
這些年來,他每每讀完書,偶生作文記書之念,隨手揮就,寫完了一般也不太留意,隻隨意收著。
倒是蘭疏在一旁看了,總是連連說好,又可惜這樣的文章,隻留在慶裕宮中,未免蒙塵,便給拿了出去,叫幾家京中書坊,編纂成文集,如此他們願繼續賣便賣,蘭疏覺得三殿下的文章,能留與旁人看看,也是好的,她也可得了成卷書冊,帶回慶裕宮,替裴昭珩好生收藏。
至於這些文集,著名……皆是隻有玉卿二字。
玉卿,是裴昭珩的表字。
他隻是一個早早去了金陵的不受寵皇子,表字雖然也有人知曉,但知曉的人卻也不多,子環又是如何知道,玉卿便是他……?
難不成,子環竟一直在留意……金陵的三皇子?
也是……若說是讀了文章,意誌相投,算得上神交,子環隻要有心,回去查查,也不難知道這個名字背後的人是誰。
子環……竟然一直在注意著他嗎?
……
賀顧當然知道那是三殿下的字。
上輩子他與三殿下相逢恨晚、一見如故,後來自然是特意打聽過,又尋來了三殿下的文章拜讀的。
此刻賀小侯爺還恍然未覺,對麵的“長公主”已然想歪了,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誇讚那遠在金陵、素昧平生的三殿下。
由衷道:“觀三殿下文章,便可知殿下才學,著實不凡!不……豈止不凡,我原以為,殿下畢竟纏綿病榻,性情應當是柔和中正的,可殿下的文字卻能不顧門閥士族痛腳、針砭時弊、字字珠璣、便是我老師王庭和,當年放官至洛陵,所推行丈量田畝、土地新政,明明是能遏製士族高門兼並田畝、減輕小民賦稅擔子,又可充盈國庫的好法子,卻叫這些人,給罵了個狗血淋頭,殿下文章,能不顧非議,說老師做的沒錯,便隻這份眼光、這份氣節,我看也比京中許多食祿不菲、官居高位者,強了不止一點!”
“殿下身子若能大好,將來……”賀顧頓了頓,改了個說辭,“呃……將來便是輔佐新君,做個賢王,分封一方,必然也能叫治下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的!”
裴昭珩:“……”
當初便是賀顧在庭前月下說要親他,他也隻是心中微覺赧然,然而此刻,猝不及防之下,從賀顧嘴裡聽了這麼一番甚為猛烈的彩虹屁,卻叫他心跳驟然加快,還好殿中燈火並不特彆明亮……
否則賀小侯爺一定能發現,長公主那張白玉般麵頰,雙頰上早已飛起了兩抹藏也藏不住的緋紅了。
畢竟眼下,賀顧嘴裡誇的是真正的裴昭珩,而不是……瑜兒姐姐。
裴昭珩沉默了片刻,道:“你果真……果真這麼想的嗎?”
賀顧神色認真道:“自然了,我何曾騙過姐姐?”
裴昭珩本來還在心跳加快,聽他忽然又是一句姐姐,頓時如同兜頭被潑下一盆冷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以後……彆再叫我姐姐了。”
賀顧茫然:“啊?”
繼而大驚失色。
難不成他剛才口不擇言,說錯了什麼話,惹怒了瑜兒姐姐麼??
其實裴昭珩頭腦一熱,說出這句話,也微微有些後悔。
短短一日,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在子環麵前頻頻失態、幾次說了不該說的話……
或是儘管剛才已經用冷水沐浴、紓解過了,可身體還是有些受那酒力影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