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雁陵已至越朝國境極北,出了雁陵再往北,越過宗山,便是北戎人的瀚海雪原。
賀顧之所以沒有選擇繼續追擊逃走的汗王穆達,一則因為經過兩日鏖戰,將士們都已是疲累已極,要追擊穆達和他的親兵們,多半就得追到靈河流經宗山山脈的天月峽,天月峽地勢封閉狹長,並不利於後來援兵增補,且這次穆達雖親自率兵南下,但以賀顧兩世以來對北戎國力的了解,穆達多半並沒有窮極所有兵力揮師南下,圍城已有小半個月,北戎那邊多半已經知曉穆達落敗了——
誰也不知道倘若真追上去,宗山那頭究竟有多少接應他們漢王的北戎人,若能生擒或殺了穆達,固然是大功一件,可賀顧也並不想拿一軍將士的性命開玩笑,他從不是個好大喜功的人,這一世更是於權欲全無所求。
可是宗淩不一樣,他還不過十八歲,賀顧隻要一想到前十十八歲時自己的心境,也便能明白宗淩為何會按捺不住——
說到底穆達雖有親兵冒死護送逃出生天,但突破重圍時也是死傷慘重,算一算,估摸著他身邊還能活著跟他逃出去的,大約也不過十多個人,宗淩多半是自恃武勇過人,覺得自己倘若真能追上,搞不好就能立下曠世奇功。
賀顧之前也不是沒有想到過,宗淩多半會有這個心思,但兩軍混亂交戰之間,也實在沒有功夫和他三令五申不許他追出去,隻是簡單叮囑過一句,便沒有再多提。
但儘管如此,他也著實沒想到,宗淩竟敢真的違抗軍令。
賀顧催著雲追疾馳,心中雖然氣恨姓宗的小兔崽子竟能如此膽大妄為,但兩世以來,賀顧從不是會輕易放棄手底將士性命的主將,有這一個多月的香火情在,賀顧自然無法眼睜睜放任著宗淩自生自滅。
雲追四蹄乘風,踏雪如飛,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很快就到了天月峽峽口,賀顧勒停馬韁,並未貿然進入峽口,他環視一圈,很快在峽口一顆半枯的老樹樹乾上發現了幾支已然沒入樹乾幾寸有餘的箭羽——
他從馬背上翻身躍下,將那幾支箭羽拔出一看,果然瞧見箭支尾羽形製,分明便是北營軍火司獨有。
賀顧未進峽口,一是並不確定穆達逃走的路線就一定是天月峽,雖然天月峽是從宗山以南回到瀚海雪原最近的路線,但穆達也難免不會考慮到這個因素,為防他們追擊,繞條遠路;二則天月峽地勢複雜,此刻賀顧隻身一人,他雖擔心宗淩,但也並不敢貿然隻身深入。
但此刻見此情景,樹乾上的傷痕還新,一見便知距離出箭,估摸著也不會過一個時辰,又見那足足能沒入樹乾三寸有餘的箭支——
整個承河大營,能有這本事的人屈指可數,除卻宗淩,哪一個也不可能在一個時辰前出現在這裡。
晨光已破,天月峽的峽口卻還是籠罩在一片林木濃蔭之中,叫人看不清峽穀深處景致,賀顧看著峽口正在猶疑,背後便傳來了寧四郎和征野的聲音。
“將軍!”
“侯爺!”
賀顧轉頭一看,果然見寧浪與征野二人乘馬打頭,帶了一隊人馬朝他疾馳而來,不過片刻便停在了賀顧跟前,征野躍下馬背急道:“爺!不能再追了,天月峽太深了,誰也不知道北戎人是不是在裡頭有埋伏,要是真陷進去再想出來,那可就難了。”
寧四郎也跳下馬背,神情凝重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天月峽入口,道:“宗淩這鱉孫,竟敢真的違抗軍令,唉!也都怪我沒替將軍看好他,這可怎麼是好……”
賀顧道:“雁陵城裡怎麼樣了?”
征野道:“城西城南都簡單打掃過了,柳偏將他們正在安置難民。”
賀顧點了點頭,道:“都還妥當嗎?”
征野道:“都妥當,就是城中百姓死傷不少,且多少受了驚,一時半會還不能全數安置得過來。”
賀顧道:“那就好,慢慢來吧。”
征野回完話忽然反應過來,以為賀顧問這些是想確認雁陵城中安置好了,就追進天月峽去找宗淩,立刻急了,道:“爺,就算柳偏將那邊能安置好,咱們也不能再往前了,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承河大營……”
賀顧沉默片刻,閉了閉目低聲道:“……我知道,不進去了,咱們在這裡再等半個時辰,若是還沒有小宗的下落……就回去吧。”
征野說的的確沒錯,此刻戰事初平,雖然雁陵是奪回來了,可他畢竟是一軍主將,決不能在此刻有什麼閃失,若是真冒險入峽,一旦落進北戎人埋伏之中,後果不堪設想。
寧浪的聲音也有些乾澀,他雖是個直腸子講義氣的漢子,但也並不是不懂孰輕孰重,悶聲道:“唉……宗淩這家夥真是……將軍追他到此處,對他也已是仁至義儘了……不必太……”
後頭的話卻漸漸說不出來了。
無他,寧四郎雖看不慣宗淩做派,但畢竟也並肩殺敵一個多月,有這一份同生共死的同袍情分在,此刻要放任他自生自滅,自然也是有些不忍……
畢竟誰也沒有想到過,宗淩竟會如此大膽。
幾人想起那才不過十八歲的少年人,一時都有些黯然——
其實無論賀顧還是征野、寧浪,心中都清楚,先前宗淩並不曾在承河大營待過,他並不了解宗山地貌,天月峽連通瀚海雪原和越朝國境,裡頭地勢複雜,他更不可能了解其中彎彎繞繞,這樣貿然追著北戎汗王進去了,還是以一敵多,就算穆達和他的親兵已是人困馬乏、喪家之犬,但兔子急了還會跳牆,也難說未必不會紅了眼拚命,宗淩此去,實在是凶多吉少。
等了半個時辰,天月峽口仍是寂然一片,隻能聽得裡頭靈河流經峽底湍急的水流聲,奔騰不休,卻半點沒有宗淩的音信。
時辰到了,也沒人主動開口提要回去,大約誰也不想做這個變相宣告宗淩死訊的惡人,一時寂然無聲。
賀顧心中暗歎了口氣,他多少有些自責,沒有看住這個還年華正好的少年郎,但也知道再拖亦是無宜,正要開口叫人回去,耳裡卻忽然敏銳的捕捉到了峽穀深處傳來的幾聲有些模糊的兵刃交接的激鳴。
他最先聽到,不過半個呼吸功夫,那頭的寧浪和征野也神情一動,想是也聽到了。
寧浪喜道:“有打鬥聲!一定是小宗!”
賀顧不言,隻又側耳聽了片刻,那頭的聲音卻忽然又停了,他轉目看著征野寧浪二人道:“聽聲音,至多不過十來個人。”
征野點了點頭,道:“聽著像是有一二裡地遠的樣子。”
又忽然臉色一變,道:“……會不會是北戎人故意有詐?”
賀顧正要回話,寧浪卻忽然站出來拱手道:“將軍,小宗既有可能還在裡麵,咱們不能見死不救,將軍萬不能自己進去,不如還是讓我帶人進去看看,將軍和言老弟,就在此處稍待片刻,若是裡頭情況不對,我便馬上回來尋你們。”
賀顧微微蹙眉:“容德,你……”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頷首道:“……好,那就你帶人進去瞧瞧,若是小宗果然活著還在裡頭,能救便救,救不了立刻回來報我,若是北戎人有詐,不要戀戰,立刻回來,回不來便以焰火為信,我與征野自會接應你。”
寧浪笑了笑,道:“回不來就回不來了,要是實在瞧著不對,我又還何必再放什麼焰信,叫將軍進去接應我搞得送了命?總歸寧某人吃著這碗飯,可不就得腦袋彆褲腰帶上度日?真怕這個,還怎麼上戰場?”
他語罷,便利落翻身上馬,點了一隊精銳,遠遠朝著賀顧拱手一揖,便頭也不回的轉身帶著人入峽了。
賀顧瞧著他們的背影一點點隱沒在天月峽口,心中愈發擔憂,但此刻除了等待,他也再彆無他法,天月峽裡地勢崎嶇、狹窄難行,寧四郎也帶不進去太多人,隻有一個小隊,這一去也真是豪賭一把——
宗淩是活是死,寧四郎是生是滅,隻有看老天爺了。
天幸,等了不到半盞茶功夫,賀顧便聽到峽中再起打鬥聲,他精神一震,下一瞬便聽到峽中傳來一聲熟悉的清脆響聲,抬頭去看,果然見不遠處天空中炸開一朵亮藍色焰信。
——是寧四郎!
賀顧了解寧四郎性情,心知他方才既然那樣說了,那若是裡頭有大批北戎人埋伏,凶險至極,寧浪絕不會點燃焰信求援,他既點了,便說明事情還有很大轉圜餘地。
賀顧再不猶豫,隻點了一個斥候回去和柳見山、言定野等人傳訊知會一聲,便帶著剩餘的人馬順著峽口進入了天月峽。
時值春冬交接之季,彆處還是萬物枯寒,天月峽裡卻長滿了叫不出名字、四季常青的高大繁茂林木,灌叢雜亂,入峽不過片刻功夫,頭頂便籠罩在了一片濃茵之中,前方傳來靈河奔騰不息的水流聲。
果然剛行過百餘步,賀顧便又聽見了打鬥聲,他和征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催著胯|下馬兒加快了腳步。
沒一會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峽中竟還有這樣一處景致——
百餘丈飛瀑如倒掛銀練,懸在陡峭山壁上,崖下一池幽潭深不見底,潭前一塊平整巨石聯通峽穀兩側,那巨石上十餘人成包圍之勢,把兩人圍在中央,賀顧定睛一看,卻正是執刀架在那北戎汗王穆達頸上的宗淩,和已被挾持的汗王穆達。
寧四郎則拄著兩根狼牙棒,半跪在一旁的草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跟著他一起進來的那一隊人馬,已然七七八八倒了一地,顯然並不是對方敵手。
寧浪聽見有人來了,回頭一看立刻喜道:“將軍!”
那頭圍著穆達與宗淩的十多個北戎勇士,為首的自然也發覺到這挾持他們漢王的少年又來了援兵,立刻臉色一變,低聲咒罵了一句什麼,賀顧聽不懂北戎話,但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好聽的也就是了。
宗淩死死架著那汗王穆達,身上狼狽不堪,額上破了一塊,唇角帶血,灰頭土臉,倒像是個打地鼠成了精,好在少年人一副眉眼,仍然漆黑透亮,望著北戎人的眼神則帶著一股叫人膽寒的駭人戾氣。
他聽見又有人來了,轉頭恰好望進賀顧眼底,似乎是愣了一愣,微微張口,像是完全沒想到賀顧竟會出現在此地。
領頭的北戎人最先開口,那漢子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原話,轉頭看著賀顧狠狠道:“你們……回去!不然……殺了他!”
賀顧冷笑道:“喪家之犬,窮途末路,也敢和我談條件?”
“放他出來,我倒可以考慮給你們留條全屍。”
此刻宗淩的救兵來了,而這群北戎人卻明顯並沒有等到接應他們和汗王穆達的援軍,否則早就動手了,也不會如此色厲內荏的威脅賀顧回去。
兩邊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交起手來,隻是原本賀顧這邊人數占優,但北戎人凶悍,個個都是膀大腰圓、人高馬大,穆達的親兵更是百裡挑一精銳中的精銳,否則也不能把先一步進來的寧四郎等人傷成那樣。
是以一番纏鬥下來,幸而有他和寧四郎,征野在,這才稍稍占優。
宗淩被圍在中間,但他還架著穆達,鬆也不是、不鬆也不是,隻能看著雙方交手打鬥乾著急,賀顧一邊一個利落轉身狠狠把一個北戎人踢飛出去,一邊遠遠朝他喊了一聲:“你不要動,看好穆達!彆放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