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終聽見“咚”的一聲。他渾身巨震,直至他發現那是玻璃瓶從高處落下、撞擊水泥板、完全碎裂的聲音。
“顧若朝!”他用最大的聲音喊著。
那聲音是心臟蹦極後的惱怒與喊叫。顧若朝卻在電話那頭笑。他笑起來吭哧吭哧的,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沈終聽見顧若朝輕輕的聲音:“你知道玻璃瓶被從五樓扔下,會發生什麼嗎?”
玻璃瓶……扔下,不,重點是五樓!
五樓……五樓……有哪些地方有五樓?學校、遊戲廳、網吧……
“……它會碎掉。”顧若朝說,“這是物理準則。無可改變的、被寫進天道的物理準則。”
首尾呼應!
“你在少年宮!”沈終對著話筒大喊,他白皙平靜的臉上終於有表情了。情緒如顏料從他的聲音與每個表情裡噴射而出。那種表情震動、咬牙切齒、富有任何的感染力。
少年宮。顧若朝發現自己的“禮物”的開端,也被他選做“命運”的結束。
沈終又說:“彆管玻璃瓶了,我現在就來找你!”
網吧距離少年宮不遠。沈終卻第一次覺得這段距離是那樣的長。他用力地跑著,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如被傳送帶帶走般的路人的目光。他隻想自己快點、再快點。
可顧若朝似乎暫時沒有跳下來的心思。他還在不緊不慢道:“玻璃瓶摔下來會碎,你知道人摔下來會如何麼?”
“……會死。”沈終說,“因為生命隻有一次。”
他終於抵達少年宮了。他看見高高的藍天、與藍天之下白牆紅瓦的少年宮。藍天被少年宮的屋頂切割成一個整整齊齊的方格子,像是一幅人造的畫框。
他看見顧若朝就在這張畫框的邊緣。
顧若朝在畫框邊緣。他站在天台邊緣搖搖晃晃,時而入畫、時而離開。少年宮正在上課,於是無人得見這搖搖晃晃的身影。除了沈終。
沈終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想法纏繞在心中,最終成了不成章法的囈語。
“我遇到那個不良少年了,你還記得麼,廣告牌……”
沈終語無倫次地描述著他的所聞所見。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表達欲。可他描述的始終是現象,並非心情。
可他想告訴他那個不良少年活了下來。他跛著腿,卻依舊有朋友,不再混,還開著一輛水果車……幾個朋友笑著鬨著,教他怎麼追他喜歡的女孩。沒錯,一個跛了腳的水果攤販,也有自己喜歡的女孩……
可顧若照說。
“人會死。”他說,“而我……”
“會重生。”
一切都被割裂開了。
“絕地反擊,從所有的後悔中找到一條全新的路。這就是重生文。”顧若朝說,“我已經符合了重生的所有條件。現在,我想回到一切尚未發生時。”
“什麼重生……你在說什麼……”沈終像是看見了怪物,“顧若朝,你給我站在那裡……”
可顧若朝的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陽光驕傲。可沈終覺得那聲音比起驕傲,更像是瘋狂。沈終瘋了一般地用最快的速度往樓上跑。他聽見顧若朝說:“沈終,我看見你為我奔跑的樣子了。”
“人生隻有一次。它遠遠不會結束……”
顧若朝卻笑了,笑容裡帶著釋然與天真的開心:“它不會結束的,沈終,彆擔心。在人生的最後,我看見我還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沈終,我會記得你的”
沈終在那一刻突兀地想起了一幅存在於美術館中的畫作。
畫作由中間被分成兩半,男與女站在不同的世界。此刻他覺得自己和顧若朝也像是兩個被一道看不見的牆隔開的、存在於兩個世界的人。
他忽然想起了在科普雜誌上看見過的一隻孤獨的鯨魚。鯨魚們通過某個頻率的聲波進行交流。它們能發出、能聽見的隻是存在於那個頻道內的聲波。
可那隻鯨魚有著特殊的聲帶,存在於不同的頻道。它發出的頻率無法被其他鯨魚接收。它在茫茫的海底不斷發出聲波,成千上萬頭鯨魚來來回回。它們看著這個傻瓜浮在海水裡,張著嘴,紛紛交流這隻傻逼想做什麼。
沒有人知道傻逼很絕望。
沈終曾以為顧若朝是那隻鯨魚,可這一刻他發現,真正的鯨魚是他自己。他不再跑了,不再說人生未來,隻握著手機,呆呆地看著頭頂的天空。他聽見顧若朝說:“我沒有放棄我的未來。沈終,下輩子再見,我們還會是朋友……重生一次,這個世界會給我怎樣的超能力?我想,最好能轉換時間……”
他聲音篤定,信心滿滿。
下輩子再見?
顧若朝去做下輩子的沈終的朋友了……可這輩子的沈終呢?
顧若朝去追求他完美的下一世了……可這輩子的顧若朝呢?
這輩子那些認識顧若朝的人呢?這輩子的顧若朝本該有的人生呢?
顧若朝憑什麼刪除這些人生?
沈終又開始發呆了。他仰頭看著藍天被白磚紅瓦切割出的畫框。畫布蔚藍。
顧若朝終於成為了這幅畫的一部分。
他的身體裂開了,靈魂卻已不在。沈終拚儘全力地睜開眼去看刺眼的陽光,終於在陽光裡找到了絲線的痕跡。
顧若朝說得沒錯,絲線是存在的,掌控絲線的“手”是存在的。周圍人來來往往喧喧嚷嚷,卻無人了解這一事實。他們自顧自地閒聊、補全邏輯,讓所有故事得以進行下去。沒有人去探查,沒有人去了解顧若朝死亡的原因。
這世界瘋了,要麼就是他自己瘋了。
沈終想要大喊,他想要大喊大叫,告訴所有人這世界瘋了。可他最終發現他才是那條孤獨的鯨魚。最終他沉默地返回教室裡,拿走了屬於他的試卷。
他並不傷心。真奇怪,他隻是憤怒。顧若朝為了重生拋棄了這一世的他。儘管他在死前笑著說來世會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可這一世的他已經被拋棄了。所以他不會傷心。
可顧若朝的死去終究還是帶來了很多哭泣。哭泣的有他的父母,有暗戀他的學弟學妹。沈終站在走廊上,冷漠地看著他們來來去去,對著地磚上那攤已經凝固多日的血跡哭。
顧若朝會為他們傷心麼?
——他不會的。他會在重生的那一世補償他們。
沈終用嘴型對自己說。
既然頻率已經無法傳達,那麼說不說話已經沒有了意義。可沈終最終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被某些事物所注視。在顧若朝去世後,曾經的那些第一於是便順理成章地挪移到了他的身上。如今他即使沉默,也不再能夠避人耳目。
“我才發現沈終也是一個高冷冰山帥哥。”
“好神奇,過去怎麼沒有注意到啊?”
顧若朝的死就這麼輕輕巧巧地被揭過了。取而代之、成為話題中心的成了沈終。他在樓梯上的奔跑與嘶吼,似乎讓“天道”發現了他的某種潛力。
這些關注與能力便是獎賞。
與此同時發生改變的還有他的嬸嬸。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她歇斯底裡、無理取鬨,一步步地將沈終推離自己的家庭。廚房的灶台上不再有熱騰騰的湯,隻有桌邊多了暗自垂淚的女人。
“我不想對小終說這些的……到底怎麼了,我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媽……”
“我老是控製不住自己,我真的……”
一切都在發生改變。
起夜的沈終躲在衛生間裡。他站在洗手台前,靜靜地聽著餐廳裡的哭聲。他抬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那一刻他看見了絲線。
與那日他所見的、顧若朝所連的相似的絲線。
——天意會褒獎每一個讓“它”覺得精彩的人生。
天意所褒獎的不是人生,而是故事……這個想法如電光火石地在沈終的腦中閃過一瞬,幾乎讓他渾身戰栗。